第 42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207
  你教我唱些什么,和以什么
  调子唱歌!
  萧萧之歌
  我对我的树说:我想
  要是我是一棵树多好哩!槐树、榆树或者梧桐。
  要是让我的两只脚和十个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
  里去,那么我就也有了枝条也有了繁多的叶子。
  当风来时
  我就也有了摇曳之姿。也唱萧萧之歌
  萧萧飒飒
  萧萧飒飒
  让人们听了心里难过,思乡
  和把大衣的领子翻起来。而在冬天
  我是全裸着的。因为我是落叶乔木
  不属于松柏科。——凡众人叹赏的
  就不免带几分俗气了。所以我的古铜色的
  头发将飘向遥远的城市。我的金黄色的
  头发将落在邻人的阶前。还有些琥珀般发红的
  则被爱美的女孩子拣了去,夹在纪念册里
  过些时日便遗忘了。于是当青绿的季节重来
  她们将在我的荫盖下纳凉、喝汽水
  和讲关于树的故事。。。。。。然后
  用别针,在我的苍老的躯干上
  刻他们的情人的名字:诸如Y。H。啦
  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
  等等,都是些个挺帅而又够古怪的家伙
  ——我对我的树说。我的树
  是热带植物我手种的
  四十的狂徒
  狂徒——四十岁了的,
  还怕饥饿与寒冷,嫉妒与毁谤吗?
  叫全世界听着:
  我在此。
  我用铜像般的沉默,
  注视着那些狐狸的笑,
  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
  下毒的杯,
  冷箭与黑刀。
  我沉默。
  刚下了课,拍掉一身的粉笔灰,
  就赶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对的红笔来,
  卷筒机一般地快速,卷筒机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着劣等纸烟,喝着廉价的酒,
  欣欣然。
  仅仅凭了一块饼的发动力,
  从黎明到午夜,不断地工作着,
  毫无倦容,也无怨尤,
  曾是你们看见了的;
  而在风里,雨里,常常是
  淋得周身湿透,冻得双手发紫,
  这骑着脚踏车,风驰电掣,
  出没于“现实”之千军万马,
  所向无敌得生活上的勇士,
  也是你们鼓掌叫过好的。
  然而捕狮子的陷阱
  就设在我的座椅下,
  纸包的定时炸弹,
  就藏在我的抽屉里:
  你们好狠!
  你们在我的户外窥伺;
  你们在我的路上埋伏;
  你们散布流言,到处讲我的坏话;
  你们企图把我整个地毁灭:
  你们好狠!
  甚至还要寄匿名信来侮辱我,
  画一只乌龟,写上我的名字;
  还要打神秘的电话来恐吓我,
  叫我小心点,否则挨揍:
  你们好坏!
  我既贫穷,又无权势,
  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无所求,而又与世无争,
  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原来我的灵魂善良,
  而你们的丑恶;
  我的声音响亮,
  而你们的喑哑;
  我的生命树是如此的高大,
  而你们的低矮;
  我是创造了诗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
  而你们是过一辈子就完了的。
  那么,让我说宽恕吧。
  我说:来吧!
  一切肉体上的痛苦,
  要来的都来吧!
  我宽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
  要来的都来吧!
  我宽恕。
  而这,就是一个人的尊严:
  一个四十岁的狂徒的写照。
  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火  葬
  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
  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
  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
  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
  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
  。。。。。。总之,象一封信,
  贴了邮票,盖了邮戳,
  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
  一封信
  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
  我寄出一封信。便输了全局啦:
  输了这一辈子,这两撇很帅的小胡子,
  连这些诗,也一股脑输掉。
  别问她是谁了吧!我是输家。
  不过,偶然,我也曾这样想:
  要是把地名写漏掉几个字那多好……
  总之,不该贴上邮票,投入邮筒。
  火与婴孩
  梦见火的婴孩笑了。
  火是跳跃的。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惯了的灯火吗?
  炉火吗?
  火柴的火吗?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的火灾吧?
  正在爆发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烧吧?
  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他被他自己的笑声所惊醒,
  在一个无边的黑夜里。
  苍  蝇
  苍蝇们从开着的窗子飞进来,
  我的眼睛遂成为一个不愉快的巡逻者。
  “讨厌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丑恶中之丑恶”
  我明知道我这严重的诅咒是徒然的。
  而当我怨恨着创造了它们的上帝时,
  它们却齐声地唱起赞美诗来了。
  过程
  狼一般细的腿,投瘦瘦、长长的阴影,在龟裂的大地。
  荒原上
  不是连几株仙人掌、几颗野草也不生的;
  但都干枯得、憔悴得不成其为植物之一种了。
  据说,千年前,这儿本是一片沃土;
  但久旱,灭绝了人烟。
  他徘徊复徘徊,在这古帝国之废墟,
  捧吻一小块的碎瓦,然后,黯然离去。
  他从何处来?
  他是何许人?
  怕谁也不能给以正确的答案吧?
  不过,垂死的仙人掌们和野草们
  倒是确实见证了的:
  多少年来,
  这古怪的家伙,是唯一的过客;
  他扬着手杖,缓缓地走向血红的落日,
  而消失于有暮霭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线,
  那不再四顾的独步之姿
  是那么的矜持。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的头发变成树叶;两腿变成树根;
  两臂和十指成为枝条;十个足趾成为根须,
  在泥土中伸延,吸收养料和水份。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也许开一些特别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
  结几个红红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种例外。
  我也许徐徐地长高,比现在高些,和一般树差不多,
  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树,也不是一棵参天的古木。
  我将永远不被移植到伊甸园里去,
  因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欢的树。
  沙漠故事
  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帝王
  仍嫌金字塔的内部怪难受的,
  所以每当月明风清之夜,
  便到外面去散散步,
  呼吸点新鲜空气;
  而留其不朽的足迹在沙漠上,
  让那些戴着近视眼镜的考古学者们
  殚毕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雕刻家
  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
  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
  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
  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
  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铜像篇
  我已不再高兴雕塑我自己了:
  想当然不会成为一座铜像。
  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
  始终立于一圆锥体之发光的顶点,
  高歌、痛哭与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历半个世纪之久
  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岁月挥霍殆尽。
  而还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镜子吧!多么的老而且丑!
  不过,我确实地知道的是:
  除了这身子的清清白白,
  一颗童心犹在。
  所以我是属于有灵魂的族类;
  上帝之所喜爱的。然则,然则,
  你们这些企图引诱我的魔鬼呀,
  还不给我滚开?给我滚开!
  一小杯的快乐
  一小杯的快乐,两三滴的过瘾,
  作为一个饮者,这便是一切了。
  那些鸡尾酒会,我是不参加的;
  那些假面跳舞,也没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岁了,我已与世无争,
  无所求,也无所动:
  此之谓宁静。 但是我还
  不够太纯,而且有欠沉默——
  上他妈的什么电视镜头呢?
  又让人家给录了音去广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
  看看云,做做梦好些。
  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
  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我的猫是正在谈着恋爱,
  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
  唱不完的恋歌,怪腔怪调的。
  为了争夺一匹牝的老而且丑,
  去和那些牡的拼个你死我活,
  而且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事
  也是常有的。 这使我
  忽然间回忆起,当我们年少时,
  把剑磨了又磨,去和情敌决斗,
  亦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慨——
  多么可笑!多傻!而又多么可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
  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重摆一遍。
  而总之,错了,错了,错了,
  那些台词与台步,都错了,
  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
  一错就错到了今天的这种结论:
  既无纱帽或勋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
  而又不容许我去游山玩水说再见——
  此之谓命运。
  啊啊命运!命运!命运!
  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了命的;
  亦非安贫乐道,而是无道可乐。
  所以我必须保持宁静,单纯与沉默,
  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戏。
  然则,让我浮一大白以自寿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乱,此之谓酒德。
  海滨漫步
  当那些至极恐怖的大风暴
  一个接一个的来袭又远飏,
  五月温煦的阳光下,
  策杖作海滨之漫步。
  忽觉这世界还算是美丽的,
  还有不少的风景值得你欣赏,
  虽然已不再有一整块
  是可以入画可以写生的了。
  除非这里剪一棵树,那里剪一座山,
  再加上些房子、汽车和走路的人,
  拼拼凑凑,剪剪贴帖,
  来他个全新的构成派。
  一片槐树叶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
  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那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黄金的四行诗
  ——为纪弦夫人满六十岁的生日而歌
  一
  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
  你新烫的头发看来还很体面。
  亲戚朋友赠你以各种名贵的礼物,
  而我则献你以半打黄金的四行诗。
  二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
  从昔日的相恋到今日的相伴,
  我总是忘不了你家门口站着玩耍的
  那蓝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
  三
  我们生逢乱世,饱经忧患,
  而女子中却少有象你那样的坚强。
  我当了一辈子的穷教员;
  夫人啊,你也是够辛苦的。
  四
  每个早晨,老远的看见你,
  拎着菜篮子缓缓地走回家来,
  我一天的工作就无不顺利而快速,
  ——一路上亮着绿灯。
  五
  我们已不再谈情说爱了,
  我们也不再相吵相骂了。
  晚餐后,你看你的电视,我抽我的烟斗,
  相对无言,一切平安,噢,这便是幸福。
  六
  几时年的狂风巨浪多可怕!
  真不晓得是怎样熬了过来的。
  我好比飘洋过海的三桅船,
  你是我到达的安全的港口。
  梦终南山
  那不是秦岭的一部分么?
  唉!正是。正是那最美的所在:
  最令人流泪的。
  而那是终南山的一块岩石。
  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几句秦腔
  和喝了点故乡的酒的。
  我曾以手抚之良久,
  并能及其亘古的凉意。
  而那些横着的云都停着不动了,
  他们想看看我这“异乡人”的模样。
  啊啊,可拥抱的,多么淳厚。
  山下那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
  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乡终南镇么?
  而我是哪一天从哪儿回来的呢?
  咦?梦婆婆呀,鸡怎么叫了的?
  请让我留在这梦中不要哭醒才好……
  夜  记
  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
  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
  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
  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
  出现了吧?然则F 调的披头
  和G 调的小咪,还有,
  那些孤挺,那些昙花,
  总该早点儿为它们
  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
  自东南东而西北西。
  连题目都没有
  其实我是连月球之旅也不报名参加了的,
  连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
  休说对于芳邻PROXIMA,
  那些涡状的银河外星云,
  宇宙深处之访问。
  总得有个把保镖的,
  才可以派他到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