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
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171
正把它们托向自由的尾声
沐浴在本城
——献给异乡人的家乡
细小的雪在暗处推动我。入口处的陌生男人
替代我走进浴室,他呼出的酒气,像鱼儿钻进大海
汇入扑面而来的,更多浴客呵出的积雨云。他甚至
坠入了行走的梦中,翘起拇指,夸赞多年不见
而仍能一饮而尽的谢黑桃。河水的温度
让他醒了一会儿,他以为梦见了火山
却发现只不过是冲浪池吞没了
自己。他坚持睁着眼走进桑拿房,舀起一瓢水
泼向木箱中的火山岩。尖声跳起的水汽
带给他难得的伤感——家乡占有了他的每一个假期
就像婚姻买断了忠贞的女人,直到她不再年轻。
她把湿毛巾蒙在脸上,决不是因为羞愧,他觉得
自己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他只是为了躲避热浪
能够呼吸,能够不去看身边那群搓泥的河马。
究竟被汗水一点一点挤出身体,他离开
堆满扁扁大腹的木凳,走向冰水池
但只伸进去一个手指,就打消了念头
他强调自己是温带的生物,应该在适宜的
水温里完成进茶前的沐浴。
细小的雪覆盖了我和脚下农民承包的田埂。他们的女儿
呆在二楼,他的对面,休息室入口的沙发上
这里是她们耕作的田埂。他的出现
让她们失望,他的脸上写着报纸上描述的未来
那是一桩乏味头顶的事,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专有的
女人,将被任何一个男人专有。相比之下
她们更欣赏跑来跑去,一心想为女客捏脚的茶童
那孩子嘴上刚冒出一层绒毛,却装着一肚子
谜语、笑料和段子,如果缺了他,这个世界
将是道理的,就像一种挺艺术的姿势。她
离开顾镜自怜的她们,走向正在抠脚、喝茶的他
他不是一匹河马,但她坚持自己海豹般的姿势
能够让他搁浅,她的手指,弹奏了几下空气,又轻轻
划过他的锦囊,她要向他推销四十分钟
神圣的黑暗,帮助他,回到母亲为他缔造的黑暗中
让想象力为他施洗。他不是教徒,所能做的
只是胡乱夸奖,他办出她所信服的人生巅峰的
化身:电影明星、歌星、模特、青春大使、形象代言人
而他自己只是个火车司机,明天就要下岗,就要跌入
人生的谷底。他为她们的牺牲而感慨,但无力购买
这半个人类的节日。她听到了她们吃吃的笑声,在
背后就像一堆爬上她脊背的蛇,而她的脚下踩着松软的
田埂,她和向日葵站在一起,那是她父亲
亲手种下的,她的门齿上,还留着它们果实的痕迹。
细小的雪从内部挤压我。新续的菊花
在我黑暗的管道中流淌。写诗的时候,我
梦见了什么,一种魔法?一种叙述不是来自
主动者,而是来自被动者,它就孕育着避雷针的
魔力?我洗浴着,我蒸发着,我阴干着
我提着壶,我运着力,我掀开镜子,我取出帽子
我忍受着怪味、汗水、疲惫、厌倦,我点上
一支烟,然后又掐灭,我失足跌进水池。
叙述与替代使我苏醒,我扳动了
流水的轴,它就在那里,它改变着冲刷的速度
它衡量着快乐的密度,它为肉体的田野作证
它是兰汤,它是时光,它就是容纳我衰老的混浊。
1999
韩东诗选
韩东(1961… ),出版的诗集有《白色的石头》(1992)。
两项以内 渡河的队伍 沉默者 在桥上 多么冷静 机场的黑暗 爸爸在天上看我 猫的追悼 冬天的荒唐景色 一道边门 火车 来自大连的电话 抚摸 沉默 有关大雁塔 温柔的部分 火车/火车 我的手 一切安排就绪 我们的朋友 写作 在深圳的路灯下……
两项以内
我必须接受睡眠以后的白天
必须在习惯以后回到夜晚
两项以内我必须依次选择
钟摆在时钟窄小的内部回荡
增加或减少,火柴杆针对外面的火柴盒
衣服的式样变了,但不会有另外的尺寸
葡萄酒从瓶中倒入杯中再放上平台
一只笔吸足红墨水,因为蓝墨水使我厌烦
而流出的血,可分别红和紫
我在黑暗的里面进入了较小的黑暗
我比较大地的长和大地的宽
车靠右行,仍从原路回
天空的高度以及海洋的深度
圣人说:飞鸟水中的影子同时是鱼
一根头发的末端我坚持分岔
还是那根生自头皮的头发
渡河的队伍
此刻一支队伍在渡河
此刻地面上两条河流交叉在一起
一条是不动的平静的真正的河
一条是黑色的向上进入对岸的山区
一条河经过一夜就要消失
那条不动的平静的河很久以前就在这里
一条河流经另一条河
缓慢地谨慎地响起了那水声
此刻这仅是一支渡河的队伍
在以后的一百年里来往于这条河上
从这里过去从下游回来
八十里外 最后一名士兵上岸时已洗净铠甲上的血污
沉 默 者
我在沉闷的生活里不说话
我在欢快的生活里不说话
我有沉重的上腭和巨大的下腭
象荒芜的高地上原始的石缝
即便是家的季节里,唇齿间
也不生长绿叶的言辞
我嘴部顽固的石锁,圆石上泛着青光
或许就是两片石磨间的相互消磨
象反刍动物从母亲那里带来
我就象马的石象咀嚼沉默
白墙的阴影是我寂寞难咽的草料
那蒙面哭泣的妇人是沉默者年迈的母 亲--
她把他从唠叨中诞生出来--自觉受了 伤害
好吧,就让房间里充斥我口哨般的喝 汤声
在 桥 上
你将我领到一座桥上
我们看见架在同一条河流上的另一座桥
当我们沿着河岸来到它的上面
看见我们刚才俯身其上的拱桥
和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有两个完全不同于我们的身影
伏在栏杆上,一个在看粼粼的水波
一个在闷热中点燃了一支烟
与我们神秘地交换位置
当你俯身于河水的镜子
我划着火柴,作为回答
我们是陌生人的补语
亲密者的多义词
只有河上的两座桥在构造上
完全相同
多 么 冷 静
多么冷静
我有时也为之悲伤不已
一个人的远离
另一个的死
离开我们的两种方式
破坏我们感情生活的圆满性,一些
相对而言的歧途
是他们理解的归宿
只是,他们的名字遗落在我们中间
象这个春天必然的降临
机场的黑暗
温柔的时代过去了,今天
我面临机场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独的大雾
在溧阳生成
我走在大地坚硬的外壳上--
几何的荒凉,犹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弥漫的大雾追随我
有如遗忘
近在咫尺的亲爱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热情的时代过去了,毁灭
被形容成最不恰当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安全的生活
完美的肉体升空、远去
而卑微的灵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规则地盛开
雾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亲爱者
爸爸在天上看我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说他在为我担心
爸爸,我无法看见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预言
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经过去,天气也已转凉
你担心的灾难已经来过了,起了作用
我因为爱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
为了爱我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并借 助于通灵的老方
我因为爱被杀身死,变成一具行尸走 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满 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希望的不过一场 灾难
这会儿我仿佛看见了你的目光,像冻 结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吗?
猫 的 追 悼
我们埋葬了猫。我们
埋葬了猫的姐妹
我们倒空了纸袋
我们播撒尘埃
我们带着铁铲
走上秋天的山
我们搬运石头并
取悦于太阳
我们旅行
走进和平商场
进一步来到腌腊品柜台
在买卖中有一只死猫
我们在通讯中告知你这个消息
我们夸大了死亡,当我们
有了这样的认识
我们已经痊愈
冬天的荒唐景色
这是冬天荒唐的景色
这是中国的罗马大街
太阳的钥匙圈还别在腰上
霞光已打开了白天的门
这是炭条画出的树枝
被再一次烧成了炭条
这是雪地赠与的白纸
还是画上雪地
瞧,汽车在表达个性
商店在拍卖自己
梧桐播撒黄叶,一个杨村人
日夜思念着巴黎
垃圾上升起狼烟
大厦雾霭般飘移
而人与兽,在争夺
本属于兽的毛皮
这是南方的北方寒冬
这是毛巾变硬的室内
这并不是电脑病毒的冬眠期
不过是思之花萎缩的几日
一 道 边 门
我经过军区总院的围墙
寂静的墙上隐匿着一道边门
落叶聚集,门锁生锈
死神的力量使它悄然开启
运尸的车辆缓缓驶出
死者的亲属呼号着奔跑
谁为他们准备了孝章和白帽
又折断花朵为季节陪葬
那穿白衣的医生缄默不语
他信仰医治过程的唯一结局
夸耀院墙内巍峨的主楼
指尖隔着橡皮把我的心脏触摸
我和我的病友曾经康复
腹腔空空,以为摘除了死亡
他为我们换上动物的内脏、死囚的睾丸
是我们活着,或是那些器官?
不容置疑,我们站在原地
在上班拥挤的高峰时间
唯有运尸中巴上的座位尚有空余
唯有那神秘的司机最有耐心
他先运走医生,再运走牧师
让一位百岁寿星哀悼早夭的婴儿
最后他运走了自己
最后他解决了问题
我经过军区总院的围墙
寂静的墙上隐匿着一道边门
落叶聚集,门锁生锈
死神的力量使它悄然开启
火 车
火车从很远的地方经过
你曾是那坐在车厢里的孩子
远离我所在的城市,或者回来
在黑夜阻隔的途中
我也曾坐在床头
等待着你的归来
你也曾向你的父母告假
那假期多长多甜蜜!
有时我多想驶近你
只因受到车轮滚动的激励
一阵风在远方刮起在远方平息
猛烈的汽笛终于变成柔和的炊烟
飘向我
当火车从远处经过
因为遥远所以蜿蜒
因为黑夜所以动听
因为回忆所以正在经过
因为你,使我看见了良辰美景
来自大连的电话
一个来自大连的电话,她也不是
我昔日的情人。没有目的。电话
仅在叙述自己的号码。一个女人
让我回忆起三年前流行的一种容貌
刚刚结婚,在飘满油漆味儿的新房
正适应和那些庄严的家具在一起
(包括一部亲自选购的电话)
也许只是出于好奇(象年轻的母猫)
她在摆弄丈夫财产的同时,偶尔
拨通了给我的电话?
大连古老的海浪是否在她的窗前?
是否有一块当年的礁石仍在坚持
感人的形象?多年以后--不会太久
如果仍有那来自中年的电话,她一定
学会了生活。三十年后
只有波涛,在我的右耳
我甚至听不见她粗重的母兽的呼吸
抚 摸
我们互相抚摸着度过了一夜
我们没有做爱,没有互相抵达
只是抚摸着,至少有三十遍吧?
熟悉的是你的那件衣裳
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一件衣裳
真的,它比皮肤更令我感动
我的进攻并不那么坚决
你的拒绝也一样
情欲在抚摸中慢慢地产生
在抚摸中平息
就象老年的爱,它的热烈无人理解
我们没有互相抵达
衣服象年龄一样隔在我们中间
在影子的床上渐渐起皱
又被我温热的手最后熨平
沉默--歌词
一
有人沉默着,说着我听不见的话
将一种空缺的东西继续着
当一个声音中断,持续着它失真的尾 音
越拉越长,越细,越尖锐
象山丘的轮廓终于平伏
你身体的线条也不再弯曲
象一条抽象的直线越出了这张纸
在别处持续着
分割着空气,分割着我
象刀刃一样,失去了金属
象精微的伤口,使两半的我吻合
二
有人沉默着,就象一把椅子
象这里除我以外的一切
一只杯子,一盏持续亮着的灯
一个一望而知的窗口
但它并不是这些物质
它是静物,在画面上,沉默着
有着沉默充足的想法
和长久的注视对应
它看着你,静物看着你
而椅子已被撤走
留下物质的痕迹,也是物质
这里,是她的沉默和目光
三
沉默是她的替身
而喧闹已经远行
沉默是她的面具
可爱的灵魂已经逃遁
沉默是她的馈赠
以替换致命的空虚
也就是说沉默并不是空虚
并不是无声
沉默是她响亮的名字
也是风暴仅有的歌词
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