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4-24 09:44      字数:5194
  又飞临闸口,嫦娥很可能是你的塞壬
  于是,在梳妆台镜虚幻的深处
  一盏长明灯熄灭的可能性,也许被
  探测器触及和捕获;一张脸
  易容,她欲望和诗情的歇斯底里
  也许是宇航员孤寂之必然
  是月全食之夜真理的浑浊性
  是你,或老年读者,从象征的《周逸书》
  找到的又一个也许的象征
  诗句会涌现于卫星城上空吗?
  当众天体涌现于邮差流速加剧的
  血液,当有人写下的
  仅仅是不存在
  当你已不在乎诗句是否成其为
  诗句;当所有的角色归一
  你是包括你在内的你;倚靠坝上
  一株垂杨柳斜耸的肩
  或凭栏叹喟,你无意识到
  众星迁移故世界
  存活着
  故旋转是无可奈何的神圣
  你听见大扳铃当啷一响,你的心
  刹住车,--消息的送达是
  小小的死亡,是一次死亡
  月全食备忘在剪报年鉴里
  雨中的马
  黑暗里顺手拿起一件乐器。黑暗里稳坐
  马的声音自尽头而来
  雨中的马。
  这乐器陈旧,点点闪亮
  像马鼻子上的红色雀斑,闪亮
  像树的尽头
  木芙蓉初放,惊起了几只灰知更雀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我拿过乐器
  顺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黑背鸦之夜
  黑背鸦直立像忧伤的夜晚。有多少夜晚
  多少夜晚
  我读那些深秋的诗,看黑背鸦起舞
  听声音像铁片锋利划破
  在它的翼下,那白色的斑点,星光和石头
  深海里我触摸初生的鱼
  黑背鸦起舞,忧伤直立。在那些夜晚
  我也去写深秋的诗
  有一天,终于在一条冰封的河上
  黑背鸦终于落在我的灯下
  它亲切、兴奋、像弟弟离家五年
  突然回还
  点灯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
  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夏日之光
  光也是一种生长的植物,被雨浇淋
  入夜后开放成
  我们的梦境
  光也像每一棵芬芳的树,将风收敛
  让我们在它的余荫里
  成眠
  今晚我说的是夏日之光
  雨已经平静
  窗上有一盆新鲜的石竹
  有低声的话语,和几个看完球赛的姑娘
  屋宇之下
  她们把双手伸进了夏天
  她们去抚弄喧响的光,像抚弄枝叶
  或者把花朵
  安放在枕边
  而她们的躯体也像是光,润滑而黝黑
  在盛夏的寂静里把我们
  吸引
  第一场雪
  砌成白色的石头矮墙,它曾是月光的墙
  我的窗框已经充盈
  我的愿望在更远的街上
  当我起身
  出门,走过灰色的工商银行
  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已经落下
  山翠绿得像一架鸣响的古筝,被骄阳映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堵墙被汽车遮挡。墙的背后
  鸥鸟因寒冷而贴水飞行
  汽笛在乱雪弥漫里叫喊
  同样久远的事情在发生:我站在银行的
  玻璃门外,看不到堤坝
  却想起了某个北欧的女子
  她背靠冬天的一大片晴空,乳房如明镜
  对海峡赤裸
  冬日外滩读罢《神曲》
  喷泉静止,火焰正
  上升。冬天的太阳到达了顶端
  冬天的太阳浩大而公正
  照彻、充满,如最高的信仰
  它的光徐行在中午的水面
  在中午的岸上,我合拢诗篇
  我苏醒的眼睛
  看到了水鸟迷失的姿态
  (那白色的一群掠过铁桥
  投身于玻璃和反光的境界……)
  派遣愁绪的游人经过,涌向喷泉
  开阔的街口
  她们把相机高举过顶
  他们要留存
  最后的幻影
  钻石引导,火焰正
  上升。俾特丽采使赞歌持续
  在中午的岸上我合拢诗篇
  我苏醒的眼睛
  又看见一个下降的冬夜
  在黑暗中
  我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
  我看到梦想河源者
  逆行于大水
  在黑暗里,一枝火把扩展幻象
  一个人为一种精神殉葬
  那变形的女儿穿透了白蜡
  降临于纸和孤身的烈火
  她新生的肉翅护卫着诱惑
  她裂碎玻璃的第七重音乐
  向年轻的返回者
  打开了最后的核心之门
  我听到有谁在黑夜里苏醒
  我看到梦想河源者
  处身于死地
  在黑暗里,一只手探入隐秘的泉眼
  一个人为一种幸福殉葬
  我独立于深秋,我获得了一样的
  爱情和失败
  在黑暗里,我知道有谁完成了深入
  那伟大的夸父闯进太阳
  用意志和渴望
  换取了众树的荫阴和高歌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旧世纪。伪古典。一匹惊雷
  踏破了光
  百万幽灵要把我充满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爱奥尼石柱一天天消瘦
  季节如火炬
  点亮了雨
  狂热洒向银行的金门
  狂热中天意
  骤现予闪电
  伪古典建筑在病中屹立
  旧世纪的欲望重新被雕凿
  一面旗帜迎风嘶鸣
  中午的战舰疼痛中进港
  百万幽灵在我的体内
  百万幽灵要催我入梦
  而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我爱上了死亡浇筑的剑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夏季从爱奥尼石柱间涌出
  这春天最后的日子
  这春天最后的外滩
  我爱上了死亡浇筑的剑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禾子、
  陈敬容诗选
  陈敬容(1917…1989),原名陈懿范,出版的诗集有《交响集》(1948)、《盈盈集》(1948)、《老去的是时间》(1983)。
  雨后 力的前奏 划分 珠和觅珠人 出发
  雨后
  雨后的黄昏的天空,
  静穆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
  树叶的碧意是一个流动的海,
  烦热的躯体在那儿沐浴。
  我们避雨到槐树底下,
  坐着看雨后的云霞,
  看黄昏退落,看黑夜行进,
  看林梢闪出第一颗星星。
  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
  带着假想的悲哀?
  从岁月里常常有什么飞去,
  又有什么悄悄地飞来?
  我们手握着手、心靠着心,
  溪水默默地向我们倾听;
  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
  我仿佛看见大地在眨着眼睛。
  力的前奏
  歌者蓄满了声音
  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
  舞者为一个姿势
  拼聚了一生的呼吸
  天空的云、地上的海洋
  在大风暴来到之前
  有着可怕的寂静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划分
  我常常停步于
  偶然行过的一片风
  我往往迷失于
  偶然飘来的一声钟
  无云的蓝空
  也引起我的怅望
  我啜饮同样的碧意
  从一株草或是一棵松
  待发的船只
  待振的羽翅
  箭呵,惑乱的弦上
  埋藏着你的飞驰
  火警之夜
  有奔逃的影子
  在熟悉的事物面前
  突然感到的陌生
  将宇宙和我们
  断然地划分
  珠和觅珠人
  珠在蚌里,它有一个期待
  它知道最高的幸福就是
  给予,不是苦苦的沉埋
  许多天的阳光,许多夜的月光
  还有不时的风雨掀起巨浪
  这一切它早已收受
  在它的成长中,变作了它的
  所有。在密合的蚌壳里
  它倾听四方的脚步
  有的急促,有的踌躇
  纷纷沓沓的那些脚步
  走过了,它紧敛住自己的
  光,不在适当的时候闪露
  然而它有一个期待
  它知道觅珠人正从哪一方向
  带着怎样的真挚和热望
  向它走来;那时它便要揭起
  隐秘的纱网,庄严地向生命
  展开,投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出发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是什么在暗影中潜生?
  什么火,什么光,
  什么样的战栗的手?
  哦,不要问;不要管道路
  有多么陌生,不要记起身背后
  蠕动着多少记忆的毒蛇,
  欢乐和悲苦、期许和失望……
  踏过一道道倾圮的城墙,
  让那死的世纪梦沉沉地睡。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时间的陷害拦不住我们,
  荒凉的远代不是早已经
  有过那光明的第一盏灯?
  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
  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
  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蜕变
  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从一个点引伸出无数条线。
  一个点,一个小小的原点,
  它通向无数个更大的圆。
  呵,不能让狡猾的谎话
  把我们欺骗!让我们出发,
  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
  陈鱼诗选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你走吧 我的朋友 梦见自己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在深夜呼吸,旁边是我母亲
  垂危地躺着,这个大风降温的夜里
  我在她的呼吸中呼吸。我要
  在进入她的道路上明白我自己,或是
  在执迷于我的事物中知道
  这个我身体之前的身体
  我,这个农妇的女儿
  被生在1965年冬季。
  七岁上学十五岁懂得用判逆
  长高身体。急于开花那一年我十九
  农妇就为我去拉地排车,车上装满
  能供起开花的火砖、石灰、沙子和水泥。
  她用母系的体力,供养她女儿在外地
  疯狂长出与根茎脱节的浪漫和秘密。
  我的宿命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救出我自己。
  我被悬置在夜的病房里,看我的母亲躺成
  陌生。楼下的风,胸中的液体以及
  被她压在身下的生死的消息,它们在
  为营救我不理解的事物而发出阴森惊人的力。
  它们势利的厚待我,用棉衣裹紧我四面的创伤
  以免鲜血淋漓。朦胧和难测涨高着真相的索价
  却用迟钝的缆绳拴住我愿意付赌的身体
  她的经历她说不清晰,她是比妇女
  更谦卑的妇女。她已不能像爱婴儿一样
  爱她女儿的身体。她已年老,萎缩和缓慢
  长不过比她聪明比她高的儿女,她躲在一边
  唠叨煤烟、米虫、麸皮和鸡蛋的大小
  她为自己的愚笨和卑微掉进忽浅忽深的
  摇晃着的脾气里。像收藏儿女早年的鞋样
  她也藏了太多自己解不开的谜底
  她残存呼吸的身体是供我开掘的墓地
  我残忍地挖掘着,冷酷地
  翻出藏在血肉里的词句。我要它们撞击我
  身体里的空洞,我要它们举起我的灯
  照亮我没有及时到来的激情。深渊呵
  不要呼呼地诱惑我,不要在我站稳之前
  裂开隙逢。我的意愿正被你隐秘地晃动。
  她三岁时变哑七岁时才开口讲话
  这和我的口吃之间的互映成一幅母女图画
  就像现在,我战栗于中年的风雪中
  观察她垂危中息而不灭的神经
  怎样交错进我的神经脉络中
  转换成猴子一样喊叫的嘶鸣。这之外
  我只容忍我在嘴里混乱不清。盯住她的
  颅外排血瓶,我试图想清楚
  她长出的和我相关痛苦,试图看见谁在朝
  她这时的怪异,摆出那个怜悯又轻视的神情
  我幽暗地进入她夜复一夜的微弱
  看不清是谁在危险地借用着她的身体
  把她的一生都用在此时此地。她微微启开的
  由生向死的消息,恰在我朦胧欲醒时
  关闭。大地黑暗的音乐
  一直含混而可靠地响起,想用她的身体
  在一个又一个凌晨来临之时随天空不言自明
  而她却惯性地,拿用顺了手的无知和沉睡来昏迷。
  在她痛得只剩呼吸的呼吸声里
  我迎来我的三十二岁。生日朝向她的联系
  高于伦理更近于神秘和叹息。自怜的衰伤
  竟比疾病更美丽:懂得亲近深夜的寂静
  懂得转开视线,懂得遗忘和
  及时地观察,那正在房角开放的菊花。
  白得和寒冷一样的菊花呵,我久久地亲爱它
  我需要它的白色和香气把我转移:她潮式的呼吸
  怎样刀刃一样刺痛着我的身体
  向上和向下的变化都迟迟不来。我的心
  忽软又忽硬。我需要慰藉!
  需要伸出我的手臂,需要抓住一点活力
  我在她的昏迷里不停地劳作,快乐地劳作
  越发投入时强暴她的犹豫,然后
  冲动地把她的脬肿和高烧甩到了天际。
  她再生,但与十月胎身的诞辰不同
  她变成痴傻,哭和笑都不值得庆幸。
  鼻蚀。导尿。湿润呼吸。翻身。冰敷降温。
  我在深渊的边缘把她领回来,她病着,
  没有尊严,她不会思想,我自作主张。
  她被卡在半途,不上不下在我的意志里受苦。
  我在无数个夜里为她的痴呆
  醒着,看她的头卡在生死之间张着嘴巴。
  她瘫着。无所谓承受。她的智力
  像婴儿一样低下。她是否比我更痛苦?
  她如此长久地不进去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