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1-04-24 09:35      字数:4895
  大小姐说:“最近总看不到你。雪虎想你想得每天都要去你住过的房间门口趴一会儿。少了你这个狼吞虎咽的农民,何阿姨做饭也少了兴致。真看不出,你倒挺有人缘的。”
  秦雪雷不敢看大小姐灿烂的笑脸,低着头说:“还有狗缘。”
  大小姐笑出声来,伸手拉住秦雪雷的手腕。“我写了首新歌,晚上唱给你和爸爸听。”秦雪雷把手从大小姐的掌心里抽出来。他的脸涨红了。大小姐的手温软柔腻,涂成蓝色的长指甲凉凉的。
  大小姐重又拉住他的手。“你好了不起!手都拉不得吗?我偏要拉!”
  秦雪雷只好任由大小姐拉着手。阳光射得他皱着眉头眯起眼睛,大小姐戴上墨镜,他在镜片上看见自己变了形的影子。大小姐轻摇他的手臂,开始哼唱一首歌。他的心在旋律中平静下来,天上的云彩消失了踪影。这可能是世上最美妙的歌喉了,它让秦雪雷在大海上想起故乡的大山里淙淙流淌的小溪。小溪清澈见底,溪水里的小鱼欢快地游荡。他盯着趴在大小姐圆润的脖子下的翡翠鱼儿,担心它会化作一道绿光,倏然蹿入大海无际的深蓝。
  久别的轻松畅快在他结满坚冰的心底缓缓流动。音乐如同一种奇妙的、不可抗拒的介质,使阳光穿透他的身体,照亮了血肉包裹着的那颗心。不知不觉间他把大小姐的手紧握在掌心里,仿佛握着一只娇啼婉转的小鸟。而这只小鸟,在完成了使他心醉神迷的吟唱之后,将会展开柔嫩的翅膀,飞向大海的尽头,那个他永远不会到达的尽头,那个神秘的令他心灵微微战栗的尽头。
  歌声停歇,大小姐抬头望着秦雪雷。秦雪雷看见大小姐雪白的尖下颏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他以前从未发现。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大小姐轻声问道:“好听吗?”
  他嘴里干得厉害,哑着嗓子回答:“好听。”
  大小姐笑了,嘴角含着两个深深的酒窝。
  岛那边开来两艘汽艇。秦雪雷瞥一眼手表,十一点正。大小姐双臂支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翡翠鱼儿悬垂在海风中,荡来荡去。两艘汽艇靠上大船,蔡老板带着梦娜和三叔上来在舷梯旁边等候。大小姐跑过去搂住蔡老板的脖颈,靠在蔡老板肩膀上撒娇,蔡老板笑眯眯地抚摸大小姐漆黑的长发。第二艘汽艇上的两个人慢吞吞地爬上来,其中一个轻声说了些什么,说得蔡老板哈哈大笑。秦雪雷走进大舱间,大舱间里已经摆好一张铺着亚麻台布的大圆桌,圆桌上杯盘罗列,餐具齐备。秦雪雷按了按舱壁上电铃的按钮,通知底舱的服务员上来伺候,然后往门边的窗户前一站,等客人们进舱用餐。
  两个客人率先走进大舱间。第一个人身高大约一米八,穿一件米黄色休闲夹克衫,一条白色亚麻布裤子。这个人两眼分得很开,又浓又密的三角眉,眼睛圆瞪瞪的顾盼自雄,一张大嘴仿佛把人中都扯宽了。秦雪雷对这个人的第一感觉只有两个字——睥睨。什么都不在话下,一切尽在掌握,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虽然这个人总是笑眯眯的,可秦雪雷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头里。睥睨把这个人的骨头撑得满满的,以至于走路都带着一点僵硬。第二个人非常圆,圆圆的光头肥嘟嘟的,后脑勺上起了三条肉褶子。圆圆的酒糟鼻子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上面满是黑头。圆圆的肚子腆得黑衬衣都兜不住,几乎将金煌煌的皮带扣完全遮没。圆圆的两只手比女人还白还嫩,手背上凹陷出八个小肉坑。眼睛不圆,藏在肿眼泡底下滴溜溜转动,让秦雪雷想起小时候玩的陀螺。看见这个人秦雪雷只觉得恶心。这个人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脂肪,是脓水。秦雪雷好像听见了脓水在这个皮囊里晃动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音。秦雪雷断定这个人就是海老四。第一个人是谁呢?海老四在第一个人面前媚笑,像个接客的婊子。
  蔡老板跟在两个人后面进来,指着秦雪雷说:“他叫秦雪雷,是我新入门的小老弟。今后还要你们二位多多照顾。”没等两个人开腔,又拉着第一个人的手对秦雪雷说:“这位是梅港一方的父母,苟正荣市长。那位是我常给你提起的海四哥。”秦雪雷朝二人深深鞠躬。
  苟正荣微笑点头,不说话。海老四一张肥脸扩展开来,主动拉住秦雪雷的手晃了晃。“早听说蔡老板新近收了个好兄弟,我羡慕得了不得。以蔡老板的眼光手面排场,胸襟能力气量,看准的人还跑得了呀!再有几年我们这些老头子干不动了,江湖也就交给你们了!”
  蔡老板拍着秦雪雷的肩膀朗声大笑。“海四哥说哪里话!现在怎么就论起以后的事来了?谁敢让你海四哥金盆洗手,告老还乡呀?不要添了年轻人的傲气,也不要减了我们老头子的豪气。来来来,咱们先入席。”
  第十七章
  酒宴气氛热烈。气氛热烈的原因是梦娜喝多了,而且越喝越多。桌子上七个人,除了大小姐她挨个干杯。连不能喝酒的三叔也被她强灌了好几下。三叔脸色潮红,眼睛湿润得好像热泪盈眶。梦娜面容苍白如纸,眸子黑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潭。秦雪雷估计梦娜大概喝掉了两瓶红酒。
  海老四朝秦雪雷举举杯子。“老弟了不起。英雄出少年。我敬你。”
  不等秦雪雷答话,梦娜端起酒来和海老四连干三杯。蔡老板不让梦娜再喝下去,梦娜大声叫喊:“我就是要喝酒!我想喝酒!喝酒我总能自己拿主意吧?”蔡老板无奈苦笑。大小姐站起身走出去。
  梦娜跑去坐在苟正荣腿上,伸出手臂勾住苟正荣的脖子。“我敬市长大人三杯!市长大人赏小女子一个面子。”
  苟正荣笑眯眯地喝了酒。梦娜抬手指点对面的秦雪雷:“你!农民里的男人!自己喝三个!”
  秦雪雷遵命喝完。梦娜点点头说:“我是你姐姐啊!你比我还小呢!可你这个小男人挺厉害!”说完在一只饭碗里倒满酒,一仰脖灌下去。“我们云南人喝酒是用碗的。这里的碗太小!”
  蔡老板给站在旁边的阿金使个眼色,阿金上前要拿走酒瓶。梦娜扬手抽了阿金一个响亮清脆的嘴巴,趴在苟正荣耳边说:“我给你跳个舞!”
  她开始绕着桌子转圈,一边转圈一边跳舞,一边跳舞一边脱衣服。上衣、裤子、高跟鞋、丝袜沿着桌子扔了一圈,重新回到苟正荣腿上时只剩下一条透明黑色底裤和轻薄的丝绸乳罩。海老四眯起眼睛,蔡老板的食指不停地敲着桌面。梦娜在苟正荣怀里扭得像黏稠的蜜糖。她命令呆若木鸡的服务生清理干净桌子,爬上桌面跳舞。她居高临下地俯视所有男人,垂下的长发像凌乱的黑云。她坐下来,伸出一只脚搭在秦雪雷胸膛上,脑袋后仰,鼻尖蹭着苟正荣的下巴颏。蔡老板点起一支雪茄,海老四交叠双手搁在肚皮上,三叔的眼睛失去了水汽,露出干涩的红丝。梦娜突然翻身俯伏,呕吐起来。蔡老板一挥手,阿金带人用一张宽大的白桌布裹起梦娜,抬出门去。梦娜挣扎着大喊:“我是你的玩意儿!我知道我是你的玩意儿!你的玩意想跳舞!”
  蔡老板笑着搓搓手,说:“男人总是喜欢自己的玩意儿。没办法的事。可玩意儿也总有个扔的时候。”
  海老四嬉皮笑脸地说:“你扔的时候告诉一声,我好去捡。”
  苟正荣哈哈大笑:“怎么?朋友啃过的骨头香是不是?”
  众人起身出舱,来到船舷边上。蔡老板含笑对苟正荣说道:“我们两个的事麻烦你出面调停,真不好意思。改天再约你致谢。”
  苟正荣笑着摆摆手。
  苟正荣和海老四上汽艇回岛。蔡老板淡淡地对秦雪雷说:“梦娜在你房里。”
  梦娜真在秦雪雷的舱房里。她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秦雪雷闻到混杂着酒气的肉体的味道。
  梦娜掀开床单,赤条条地侧过身子,轻声说:“你过来。”
  秦雪雷走到床前,贯穿全身的冷冷的战栗燃起心中兴奋的火焰。他觉得自己正对着一个幽深的洞口,周围是雪地冰天,一支在寒风里闪着苍白火苗的火柴点着了黑绿色的柴火堆。梦娜伸手脱他的衣服,一直脱到他一丝不挂。明亮的篝火照亮了洞口,但穿不透洞里的黑暗。梦娜紧紧抱住他,舌尖滑过他的耳朵和脖子,流连在他的胸口。他打着哆嗦,感觉到自己的勃起。梦娜的舌头从胸口回到下巴,然后钻进他的嘴唇,贴着他的上腭搅动。秦雪雷低低地叫了一声,双臂夹紧梦娜丰腴的胴体,把梦娜按倒在床上。他们做爱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雪雷打开舱门走出舱房,来到甲板上。甲板上空荡荡的。大小姐一身白衣白裤被海风撑得鼓起来。大小姐慢慢靠近他,用冰凉的手指触一触他脖子上的吻痕,狠狠一巴掌抽在他面颊上。他毫不躲避地挨了三四记耳光。大小姐扭曲的面容很像梦娜在做爱时的表情。爱与恨的表达方式原来如此一致。大小姐跑掉了。秦雪雷的脸上留下了被指甲刮破的血道子。
  太阳一半沉入海底,海面上布满深蓝的褶皱。所有金色的光晕即将消失,黑夜即将来临。秦雪雷趴在栏杆上看着一点一点下沉的夕阳,侧耳倾听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海鸥的鸣叫,任由海风肆意拨弄他的头发。
  太阳完全沉没了。秦雪雷在透明的暮色里站了很久。
  第十八章
  一
  楚天梅半躺在两张拼起来的沙发上,凝望着对面病床上父亲模糊的身影。窗外一团漆黑,风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吹得他鼻尖冰凉。没有月亮的夜就是这么黑,好在他不需要月亮做伴。父亲鼻息紊乱,喉咙里咯咯作响。他轻轻走到床前,把手放在父亲手背上。父亲继续沉睡,呼吸渐渐宁定。楚天梅回到沙发上,掏出一支烟噙在嘴里。虽然并不能抽,可感觉舒服多了。
  父亲两个星期前心脏病发作,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并发症来势凶猛,内脏出血很多,只好一边挂吊瓶一边输血。父亲的肺功能严重受损,血管因为缺氧硬得针头扎不进去。大夫们在父亲小腿上切一个口子作为输液通道。楚天梅希望父亲这一次能挺过来,毕竟父亲熬过了许多次灭顶的灾难。他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他不想失去父亲。他爱父亲。
  人总是要死的,他不惧怕死亡。他只盼望父亲能在这个世界上再多停留一段时间,看到他实现父亲对他的梦想。无论怎么说在这段生命里他是父亲的儿子,不管生命是否在另一个地方继续,他都有责任让父亲在这段生命里对他满意。分手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却无力填补父亲的遗憾。他不知道该不该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分将这一切告诉父亲。他很犹豫。
  姐姐悄无声息地走进病房。楚天梅接过姐姐的包放在沙发扶手旁。他们俩来到走廊上,楚天梅在银灰色的灯光里看见姐姐深黑的眼袋。他告诉姐姐一切都好,姐姐点点头。他肯定姐姐还没有原谅父亲。姐姐把爱压在心底,压得整个人病恹恹的。父亲曾经当着红卫兵的面声明与母亲断绝关系,没过多久母亲就被红卫兵从学校的教学楼顶推下去了。姐姐将母亲的死归罪于父亲,不断在父亲心灵的十字架上增加负荷。这些年来楚天梅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们互相折磨,但今天他想对姐姐说:“原谅父亲。”
  他什么也没对姐姐说。他走出住院部大楼,顺着林阴路踱向医院大门。梧桐树枝桠繁茂,树叶在夏日的微风中摇晃,将路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今天下午主治大夫对他说父亲可能会在三五天之内死去,让他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医院外面是一溜儿灯火通明的水果摊,榴莲散发着腐臭的味道。签完字他很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飘离了他的身体。他签的是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通行证。原来父亲的永别还需要得到他的同意。真有意思。
  他走到水果摊尽头,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通向大街,他想到大街上去散步。巷子里的路灯无遮无挡地照着地面的污水,下水道挡板上堆着榴莲壳和果皮。他觉得有人跟着他。他低着头继续朝前走,没错,是有人跟着他。他下意识地挺挺腰杆,后腰上空荡荡的。自从他当上梅港治安综合管理委员会副主任以后就不带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