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1-04-24 09:35      字数:4878
  秦顺的女人保住了性命。她肚里的孩子小产了。
  三
  秦顺女人出院的当天上午,工头把秦顺和秦雪雷叫去,先让秦顺在一张五千块钱的借条上签了字,然后宣布秦雪雷已经被包工队开除,必须马上离开工地。秦顺目瞪口呆,秦雪雷泰然自若。兄弟俩一起去秦雪雷的宿舍收拾好行李,相跟着走出工地大门。
  秦顺把一百块钱塞到秦雪雷手里,说:“兄弟,哥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嫂子的表弟在西门妈祖街开了个叫‘红香’的四川小吃店,你这就去找他落脚。安顿下来给我打个电话,我明天去瞧你。”
  秦雪雷说:“我不知道他叫啥。我不知道咋去。”
  秦顺说:“他叫黄大全。你坐八路公共汽车,第六站下车。从妈祖街街口往里去,路东第七个门面房就是。”
  秦雪雷提着包袱走到八路公共汽车站,站上稀稀落落几个人。秦雪雷刚要将包袱换个肩膀,有人在后面拍他一下。他回头想看看是谁,不提防迎面被狠狠凿了几拳头。鼻血立时淌出来,酸辣的眼泪涨满眼眶,眼睛马上睁不开了。他摇晃着向后退却,耳根上又挨了一击,小腹被几双皮鞋踹得翻江倒海。他躺倒在地,双手抱头,任由后背屁股遭受践踏。在饱受痛楚的五六分钟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不停涌流的眼泪,但是办不到。他蜷缩着,不出一声。最后,那帮人在他肩头跺了几脚,扬长而去。
  秦雪雷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围观的人们,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辨别出横在脚下的包袱的轮廓,却实在懒得去捡。一个人提了包袱递给他,他无言接过,垂着头朝前走。走过两个路口,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对用惊疑的目光打量他的司机解释道:“我不是坏人。我被人打了。去妈祖街。”
  黄大全接到秦顺的电话以后,挺不高兴地叼着一支烟在厨房里溜达了两圈。他的店面本小利薄,表姐夫的这个堂弟既然不能用做厨师,只好留下当个跑堂上菜的暂时使唤。黄大全心里清楚当初开店的时候表姐帮忙不少,可这个窝窝囊囊的表姐夫却着实让他瞧不上眼。他抽完烟,对和饺子馅的老婆把事情说了。女人倒爽利,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来就来呗!不就多添一双筷子吗?”
  黄大全从厨房走出来,厅堂里还有两桌客人。时间将近一点钟,午饭的高峰已经过去。一个服务员背对着客人偷偷打个哈欠,黄大全瞪她一眼。吃不够,睡不够,穿不够,就是不吃苦受累,不卖力干活。养了一帮吃货!黄大全去柜台前面的餐桌旁坐下,服务员马上端来了他专用的紫砂茶壶。他把壶嘴含在嘴角慢慢地吸吮浓酽的茶水,美滋滋地想着中午赚到的两三百块的利润。人不吃苦不行。人不“苦”钱活着干啥呢?苦钱苦钱,钱可是苦出来的。
  门外进来一个人。黄大全抬眼一看,放下茶壶,站起身。
  这个鼻青眼肿、提着大包袱的人径直走到黄大全面前,声音嘶哑地问:“黄大全在吗?”
  黄大全的第一个反应是猜度这人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第二个反应是这人又高又壮,还昂首挺胸,自己恐怕敌他不过。第三个反应是这人的口音不是本地的,说不定是个外地流氓。
  “我叫秦雪雷,是秦顺的叔伯兄弟。我找黄大全。”
  黄大全皱起眉头奇怪地盯着秦雪雷,对自己半分钟前的惊慌失措气愤不已,对秦雪雷如此这般的面目全非怒火腾腾。他怨声怨气地说:“我就是。”
  黄大全带秦雪雷穿过走道往后院去,这个忧郁沉默、高傲轻蔑的年轻乡里棒让他心烦意乱。不管怎么说得先替这小子把脸盘子收拾干净,得像洗刷擦拭白瓷盘子一样替这小子把脸盘子收拾干净。要不然谁敢让这么一个跑堂的上菜啊!黄大全生气了,他气自己怎么就不能用点钱把这小子给打发了。黄大全扯开喉咙喊自己的女人:“秀英!快到后头来替你兄弟收拾收拾!”
  “你能不能给人一个笑模样?哭丧个脸好像谁该你三百两银子!你上菜的时候千万别再把盘子往桌子上敦了!我求求你了!客人看见你这个横眉立眼的劫道样子,还不把胃口给吓没了?你就行行好,让他们多吃点吧!我知道你苦大仇深,可现在不是控诉旧社会的时候。你高兴点好不好?我怎么把你这个门神请到馆子里跑堂呢?你别咬牙切齿,我害怕你。我服了你了!”
  这番话黄大全围着秦雪雷翻来覆去叨咕了整整一个月。店里的生意不错,黄大全夫妻对秦雪雷也不错,闲下来秦雪雷还能逛逛妈祖街的其它铺面。妈祖街街口有一幢灰色大楼,大楼顶上挂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梅港晚报”。第一个月黄大全给秦雪雷发了三百块的工钱。秦雪雷给奶奶寄了两百。黄大全的老婆给秦雪雷几件黄大全的旧衣服,穿在身上还过得去。秦顺来过两次,其中一次带来一瓶臭烘烘的腐乳。黄大全的老婆喜欢吃腐乳。
  一个月里一个女人来过三次,秦雪雷很注意这个女人。女人第一次来穿一身黑,雪白的手臂露在短袖外面。第二第三次来穿一身白,黑亮的长头发乌压压披在肩膀上。秦雪雷不敢看她,却能感觉到她眼波的流转。秦雪雷给她上菜,她会抬眼轻轻一笑,说:“谢谢。”她的笑容引起秦雪雷触电般的反应。秦雪雷喜欢触电,触一次电能让他暗暗兴奋好几天。女人每次都是一个人吃饭,每次都吃担担面和清炒豌豆尖。
  今天晚上八点半女人又来了,点了担担面,用青椒炒鸡蛋代替了清炒豌豆尖。秦雪雷一边给其他客人上菜一边拿眼角偷瞟女人,女人低头喝茶,翻看一本杂志,白皙颀长的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门外进来一个男人坐在墙角,秦雪雷端一壶茶送过去。男人用食指敲敲桌面,秦雪雷却并不往茶杯里倒茶。男人微觉诧异地扫了秦雪雷一眼,眼神雪亮清冷。秦雪雷认出来这个男人就是救过他的那个警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楚天梅不明白这个服务员为什么直挺挺地站在桌子前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楚天梅说:“倒茶。来个鱼香肉丝盖饭。”秦雪雷倒上茶,转身去柜台下菜单。这个警察没认出他。他希望这个警察认出他。店里坐满了客人,黄大全面泛红光,吩咐秦雪雷到后面再搬一箱啤酒。秦雪雷搬来啤酒放到柜台旁边边。
  楚天梅坐在女人侧后,温柔的目光顺着女人的侧影留连。秦雪雷看得心里酸酸的,他能感觉到这个警察控制不住的兴奋。女人对两个男人的偷窥毫无觉察,聚精会神地看杂志。秦雪雷给女人端上面条和青椒炒蛋,给楚天梅端上盖饭。他站在墙边,斜眼瞧见女人米黄色的皮凉鞋和纤细的脚踝。女人的脚漂亮极了,一阵冲动使他口干舌燥。
  女人与楚天梅分别结了账,一前一后走出饭馆。秦雪雷跟在楚天梅后面,想对楚天梅说句话。楚天梅跟在女人后面,想对女人说句话。两个鼓不起勇气的男人在妈祖街的灯影里走得心慌意乱。女人长发飘飘走在前面,步伐轻快有力,充满自信。突然,黑地里蹦出一个人,拦住女人的去路,用手里的东西砸倒女人,抢了女人的白皮包,扭头就跑。楚天梅冲上去追人,人已经踪迹全无,消失在妈祖街的小巷里。楚天梅跑回来,看见秦雪雷蹲在地下,抱着失去知觉的女人。
  “你是谁?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是你救过的那个错打了警察的人。”
  楚天梅借着昏暗的路灯光一看,认出了秦雪雷。女人头上淌下一道血迹,砸她的那个人用的是半块砖头。楚天梅上前推开秦雪雷,抱起女人,说:“你快去街口拦一辆出租车。”秦雪雷奔到街口,挥舞双手挡住一辆出租,打开车门等楚天梅过来。楚天梅把女人放倒在后座上。司机不愿意拉,楚天梅掏出警官证朝司机晃晃,司机不敢说话了。楚天梅摇下车窗,伸出脑袋对秦雪雷说:“谢谢!”
  车子开走了。秦雪雷在路边站了五分钟。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连说“谢谢”的口气都一样,藏在“谢谢”后面的高贵骄傲更是没有丝毫差别。秦雪雷往回走,感叹这样的女人怎么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应该像他这样的人遇上才对啊。秦雪雷长出一口气,心里十分挂念他们。
  秦雪雷回到饭馆。黄大全并没有抱怨他无故失踪,因为三个妈祖街的小混混已经喝光了二十多瓶啤酒还不走,又点了两盘毛豆。黄大全探头探脑地从柜台后面张望着吆五喝六的小混混,想打烊又不敢。秦雪雷端两盘毛豆送过去,一个光着脊梁脱了鞋、盘腿坐在椅子上的混混指着秦雪雷喝骂:“去你妈的!你小子哭丧个脸子给谁送终呀?换个人上菜!”黄大全慌忙跑过来拽走秦雪雷,吩咐一个湖南小妹上去伺候。黄大全把柜台上的计算器翻来覆去按着,嘴里嘀咕道:“已经一百五十六块钱了!还点东西呢!已经一百五十六了!”
  一个长头发混混拉住湖南小妹的手,涎皮赖脸地嚷嚷:“妹妹好看!”小姑娘吓得往后直躲。光脊梁的那个趁机伸手在小姑娘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小姑娘惊叫一声跳起来,三个混混哈哈大笑。黄大全抢上前劝阻,被一耳光揍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长头发从地上抄起个空酒瓶就要往黄大全脑袋上招呼。秦雪雷一椅子把长头发撂倒在地,再一椅子把光脊梁撞出大门。剩下的那个疤瘌眼喝多了站不起身,一个劲朝桌子底下出溜。秦雪雷薅住疤瘌眼的脖领子拎出门去,兜屁股一脚将疤瘌眼蹬趴在下水道上。秦雪雷站在门口,双手叉腰,心情舒畅得了不得。光脊梁和疤瘌眼挣扎着爬起身,进屋架起长头发,狼狈逃窜。秦雪雷摩拳擦掌回到店里。黄大全眼睛瞪得像鸡蛋,湖南小妹眼睛瞪得像鸽子蛋,黄大全的老婆眼睛瞪得像鹌鹑蛋。半天,黄大全抹干净鼻血,倒两杯茶,自己喝一杯,给秦雪雷一杯。秦雪雷喝了茶,黄大全说:“你跟我到后面来。”
  两个人到后院秦雪雷住的小屋。小屋里一大半空间堆着杂物,墙角支着秦雪雷睡的床板。
  黄大全说:“这地方你待不住了。快走。”
  秦雪雷说:“怕啥?他们是流氓。再来闹事咱们就叫警察。”
  黄大全把铜铃似的眼睛一下子戳到秦雪雷的鼻子跟前。“警察?警察是你哥?警察是你爸?笨死你个犟驴!快走!”
  秦雪雷不动弹。黄大全汗都出来了,把秦雪雷又推又搡。湖南小妹冲进后院,尖声大叫:“不得了了!一大堆人拿着家伙来了!我在街口望见的!”
  黄大全拖秦雪雷到墙根底下。“大门出不去了,你翻墙走。包袱不要了,留在我这里。快!”
  秦雪雷骑在墙头上,黄大全和湖南小妹的两张脸在黑暗里面目全非。黄大全跑过来把一件东西塞进秦雪雷的鞋帮,举起秦雪雷的腿往墙外面掀。秦雪雷翻身一跳,从墙头上消失了。
  第六章
  梅之木:
  我竟然没被那块砖头砸成植物人,真够幸运的。那天晚上我还来不及反应就晕过去了,给了你一个英雄救美的好机会。我知道是你。当我第二天收到那束无名的百合花,我就知道是你。你偷偷跟踪我,最后还是不能保护我,你这个警察可真差劲。我劝你赶快辞职。你见过我,而我见不到你,我讨厌这种不公平。你难道非要做个藏头露尾的男子汉?
  开办一个煤矿必须有三个证,矿产证、土地证和经营证。三个证件缺一个就是非法开采的小煤窑。峪田离梅港五十公里,那里有一个大得你无法想象的“小煤窑”,北煤南运给它提供了巨大的生存空间,让它成长为一头吞噬生命的怪物。你我都知道南方缺煤,非法开采,利润惊人。
  峪田煤矿是峪田县城关镇办的乡镇企业,确切地说是城关镇朱镇长办的家族企业。煤窑里有一百多名矿工,他们其实不是矿工,而是毫无采掘经验、被廉价买来卖命的奴隶。他们每天在黑暗狭窄的矿坑里爬行十多个小时,一个月领取两千块的卖命钱。安全这个概念在那里根本不存在,平均每个月有四名矿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丧命或者受伤。在他们签订的契约里,死亡抚恤金三千块,工伤赔偿费五百块,致残可以拿到两千块。你有没有读过卢梭的《社会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