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指环王 更新:2021-04-24 09:35 字数:4832
梅之木:
这么久没给你回信是因为我一直在琢磨你这个人,你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有几夜我从梦中惊醒,我梦见一个蒙着脸的人狂热地挥动铁锹挖掘地道。他深深地进入地下,在铁一样黑的黑暗里忘我工作。周围一个人都不存在,所有的声音(包括生命的声音)都消逝了,只有死的寂静逡巡徘徊。他终于完成了浩大的工程,在地底建造了一座壮丽的宫殿。当他垒完最后一块石头准备欣赏自己的杰作时,才意识到阳光绝不会照耀这个地方。于是,他的宫殿成了他的坟墓,成了灵魂永远不能安息的坟墓。这个人就是你!
你用动物的目光看道德,看智慧,看人生,看你自己。你并非不愿用人的目光来看你存在的这个世界,只是你不能。你丧失了这种能力,或者你抛弃了这种本能。好个有趣的返祖现象!我毫不怀疑有一天你会像人猿泰山一样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毁灭一切。人猿泰山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爱情,你为了什么?你是一头连爱情也要蹂躏践踏的大猩猩吗?我真的理解不了你的理由,也许你根本就没有理由。但我相信你一定具备极其优秀的理性思维能力,你一定怀抱某种坚不可摧的信仰,上天也一定赋予了你非凡的勇气与毅力。我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使你如此疯狂!我想知道!
你不要做受别人支配的工具(如果枪也算是一种工具的话),可是我担心你已经做了自己的工具。这是多么可怕可悲的事情!你难道非要成为理想与信仰的工具不可吗?任何一个人一旦变成了他自己的工具,这个人也就异化为对自然、对世界、对人性的一种戕害。你让我想起了印度的苦行僧,铁钉贯耳,竹扦穿舌。你让我想起了中世纪那些千方百计折磨自身向上帝表示虔诚的圣徒。我所能想到对你最好的比喻是十字军骑士,希望用战争与杀戮将十字架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是不是你的工具?我现在就想听到你的回答!如果你是,我提醒你,终有一天除了你自己不会有更珍贵的牺牲值得摆上那个祭坛!
两星期前我采访了一个小家庭。夫妻两个都下岗了,有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子。丈夫一个月拿一百五十块钱,妻子一个月拿一百二十块钱。我说的是救济金。他们住在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平房里,摆好炉灶和唯一一张床就没有空间了。他们的饭桌是一条长凳,吃饭时一家三口全坐在床上。大人吃米饭腌菜,孩子多一个鸡蛋。他们三个人傍晚推着小车去街上卖花生汤,一块钱一碗的花生汤。运气好的话一晚上能卖出三十多碗,一碗挣三毛钱。我问那对夫妻他们最想要什么,他们说想让孩子尽快长大。我问那个男孩最想要什么,他说最想要巷口老大爷卖的彩色风车。上星期一我又去他们家了,带给他们一袋荔枝和一只蓝色风车。男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攥着风车从巷口跑到巷尾,再从巷尾跑到巷口。风车在他手里转啊转的,终于转成了一个失去颜色的风轮。夫妻两个专门给我做了一碗花生汤,特别甜,糖放得太多。孩子靠着门睁大眼睛看我,我和他一起喝完了那碗花生汤。他一边喝一边笑,笑得很大声。他一定没喝过这么甜的东西。孩子的笑真灿烂。
昨天,一个我曾经采访过的女大学生来找我。她的老家在青海农村,很穷。我是在做勤工俭学调查时认识她的。当时她在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是个有钱的鳏夫,总对她动手动脚。她这次来是向我借五十块钱。她说她已经不做家教了,找了一个家在梅港的男同学当男朋友,男朋友对她很好。我问她借钱干什么,她的回答使我吃惊——买避孕药。我告诉她避孕药对女性身体有害,最好让他男朋友用避孕套。她暗示她的男朋友不喜欢避孕套,因为那个橡胶做的玩意儿妨碍体验高潮。我知道她没有钱来买这种工具,也知道她并不想在男朋友面前显的太寒酸,就给了她一百块。她说她并不喜欢她的男朋友,但必须保证毕业以后能够留在梅港。她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对金钱无比的渴望,提到钱时眼睛疯狂放光。她长得不错,身材很好。我担心她已经走到了用肉体换取金钱的边缘。我没有表白我的担心,我知道她别无选择。每一个人堕落都是有原因的,尤其是一个弱者的堕落。
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两件事呢?我预感你对权力的极度迷醉将使你成为一个对强者极其崇拜认同而对弱者无比厌恶轻蔑的人。你是不是认为弱者没有存在的权利?你是不是断定弱者只能做强者的奴仆?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光辉和花环都是给强者准备的,而弱者唯一能得到的就是鄙弃?如果你是,你错了。生存的权利、生存的欲望会赋予弱者奋斗的力量,奋斗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创造了许多我们想不到的奇迹。你见过海雨天风中的小船吗?似乎每一个巨浪都能将它吞没,但它依然能从毁灭中一次一次钻出来,一直坚持到风平浪静。你感到了求生的欲望吗?你感到了弱者的坚强吗?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存在的意义!你甚至可以否定生命,但不能否定存在!
梅之木,令我奇怪的是我竟然爱上了你这个否定爱情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生命与存在面前我看到了匍匐在地、苍白无力的爱情。我爱你的疯狂,即使你不承认你的疯狂。我爱你的痛苦,即使你的痛苦里包含着人性的缺失。蝴蝶不属于大海,蝴蝶属于自由的清风。蝴蝶也是一种生命,也是一种存在,即便是一种你不喜欢的生命,是一种你不喜欢的存在。我决定无情地刺穿你的谎言,你对爱情的不屑一顾是虚伪的。你这个可恶可怜又可爱的胆小鬼!你害怕爱情消磨你的万丈雄心,你害怕爱情削弱你的虔诚信仰,你害怕爱情动摇你其实并不坚固的根基。你这个可恶可怜又可爱的胆小鬼!
我竟然爱上了你这个冷酷的自掘坟墓的蒙面人!我竟然爱上了你这个狂热的充满兽性的动物!我竟然爱上了你这样一个具有自觉意识和自我能动性的冰冷的工具!我可能永远不会见到你,我们也许只能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游荡。但是我要说:“原来虚幻也可以如此真实!”我伸手在空气中在想象中触摸你,你活生生地存在在那里。我感知到了你的存在!这已经足够了!
至于企鹅的呼唤这个问题,你是明知故问。南极是冰洋围绕的寒冷大陆,与世隔绝的大陆,试图拒绝生命存在的大陆。企鹅站在这块大陆的边缘,站在充斥着冰雪风暴的海岸线上,它的呼唤是遥远的,是孤独的,是痛苦的!但是我要说,它的呼唤带来了生命存在的气息。温暖的、不可遏止的、深切的气息!我就这样揭穿了你的小花招,你的鬼头鬼脑的小把戏。好开心啊!我笑得连吃巧克力都忘了!
笑过以后很寂寞。开始写这封信时是黄昏,写完时黑夜已经降临。我一直没有开灯。在黑黑的房子里一个人笑,真的很寂寞。
祝好!
海蓝蓝
楚天梅看完电子邮件,一个劲大口大口吞云吐雾,连着抽了五六支香烟。他拿起外套走出门去,下楼来到院子里。木樨花的香气在月光夜色里浮动,今天晚上月亮光彩照人。他来到大街上。明灭的霓虹灯像浓淡不均的脂粉,把夜打扮丑了,辜负了这样好的月光。街边棕榈的影子黑乎乎的,参差不齐,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急促的步伐像是在追赶什么。夜还不深,苍穹透出一种暗暗的深蓝。
二十分钟以后楚天梅回到宿舍。日光灯很刺眼,他关了灯在黑暗里坐下,凝视窗台上银亮的月光。过了一会儿,他删除了那封电子邮件。
月光暗淡下来。天空中浮云掠过。
第五章
一
秦雪雷在看守所医务室躺了三天。伤口流了很多血,但伤势不重,没伤筋动骨。饭菜的质量明显改善,早上稀饭咸菜馒头,中午米饭西红柿炒鸡蛋,晚上米饭红烧肉。
秦雪雷睡在蚊帐里,用幸福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千疮百孔的墙皮,认为老二应该把自己扎得更重点,那样的话待遇可能会更好。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那个满脸横肉、头发掉得稀稀拉拉的老护士。老护士换药的时候手特别重,他刚龇牙咧嘴地有所表示,马上就会换来对方严厉的瞪视。他咬了牙硬挺,觉得这个老巫婆真应该去刑讯逼供才对。他不敢说出来,只有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嘀咕。老护士好像听见了,鼻子眼里时不时轻蔑地哼哼两声。
第三天吃过中饭,黄东阳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一看见秦雪雷,鼓眼睛更笑得眯成两条缝。他跑上前来轻轻按一按秦雪雷的肩膀,问道:“好多了么?”不等秦雪雷回答就拉住秦雪雷的手说:“不管好不好,先离了这个鬼地方再说!我接你出去。”秦雪雷愣了,这个把老二眼睛戳瞎了的人竟然能大摇大摆地把自己从看守所接出去。这三天秦雪雷提心吊胆,就怕警察来问他个帮凶的罪名,可今天这个主犯倒成了没事人了。黄东阳推推秦雪雷。“发什么呆呀?东西给你收拾好了,车给你备好了,你还等什么!”秦雪雷下床换上黄东阳带来的一身新衣服,短袖汗衫有点紧,裤子正合适。黄东阳上下打量秦雪雷说:“看着咱们身材差不多,其实你比我壮实。”秦雪雷轻声说:“我是农民。从小干农活。”黄东阳笑了。“你是北方农民。我是南方农民。”
医务室离看守所的后门很近,不到五分钟两个人就站在高墙外面了。秦雪雷手遮眼睛将充斥着刺眼阳光的墙外世界看了一圈,马路对面一只毛色黄黑相间的大狗扭头与他对视,冲他眨眨眼。黄东阳把秦雪雷带到一辆深蓝色轿车跟前,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车里热得像蒸锅,黄东阳从另一侧上车,打着火,凉气从秦雪雷面前的几条长格子里喷出来,
激得他一哆嗦。黄东阳哈哈一笑,说:“是空调。你要嫌冷把格子朝上推就行。”秦雪雷并不觉得冷,但黄东阳已经把格子推上去,调整了空调的温度。
黄东阳双手紧握方向盘,上身微微前倾,两只鼓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前方,鼻翼翕张,把车开得飞起来。秦雪雷觉得有点头晕,不由自主半闭上眼睛,伸手攥住头顶上的把手。进入市区黄东阳放慢了速度,但立即又和一辆公共汽车较上了劲,因为那辆大公共在前面摇头摆尾、四平八稳地缓行,就是不让路。黄东阳几次试图超车失败之后开始喃喃咒骂,脸越涨越红,眼睛鼓得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突然,黄东阳从大公共的后视镜里看见司机轻蔑得意的笑容,这笑容最终摧毁了他已经绷得不能再紧的神经。他一踩油门,车头直直撞在大公共的屁股上。秦雪雷一头顶上挡风玻璃,重重弹回座椅,身体向左边翻倒,手刹硌得他肋骨生疼。黄东阳打开车门跳出去,两步跨到从大公共驾驶室蹦下来的司机跟前。司机横眉立目,歪着脑袋正要说话,被黄东阳抬手一拳揍得口鼻汆血,随即一脚交裆踢中。司机张嘴瞪眼,口水鲜血糊满下巴前胸,捂着裤裆软倒在地。
黄东阳指着司机大骂:“你个杂种王八蛋!下贱到做车夫还敢挡我的路!你这种东西趁早死了算了,活着除了造大便没别的用处!你怎么还不死!”
大公共上的乘客没有一个下来,没有一个吱声。秦雪雷扒着方向盘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等着警察来把他和这个疯子一起带走。对面的车和后面的车全停了,车里的人纷纷摇下车窗玻璃探头探脑,或者干脆走出车外看个仔细。
黄东阳俯身把软瘫的司机拎起来,大声吼叫:“还不爬进去滚!老子刚从看守所出来,你想触老子的霉头啊!实话告诉你,老子进公安局比回家还自在!再不快滚,老子要你的烂命,灭你全家!”
司机不停哀告,挣扎着爬上车,把大公共开走了。黄东阳回到车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怨声怨气地嘀咕:“算他便宜!这样的穷鬼死也赔不起我的车!”秦雪雷看见马路上行人惊惧厌恶的目光,看见对面车子里的人冲着瘪了一块的车头指指点点,看见黄东阳满不在乎的微笑。他觉得这个新世界真怪异。确实怪异。
两人一路上没再说话。黄东阳把车子开到一栋描金绘彩的小楼前,两个穿红制服戴白帽子的人跑过来打开车门,满脸赔笑伺候,嘴里都叫“黄大哥”。黄东阳领秦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