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2      字数:4568
  的耳朵说:“我们是几个人?”
  王大夫的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边的人还以为他在清点人数呢。但是,小孔却是懂得的。这句话她记得。这句话她问过的。是她在床上问王大夫的。王大夫当时的回答是“一个人”。后来王大夫的高潮就来了,而她的高潮紧接着就接踵而至。那是他们最为奇特的一次性爱,小孔这一辈子也不能忘怀。小孔的胳膊突然就是一软,连腿脚都有些软了。爱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像开关。就一秒钟,一秒钟之前小孔还对王大夫咬牙切齿的,一秒钟之后,小孔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她的牙齿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力量了。小孔反过来把王大夫的手握紧了,她在私下里动用了她的手指甲。可推拿师的指甲都很短,小孔使不上劲了。只好把她的手指抠到王大夫的手指缝里。王大夫拉着小孔的手,一直在小心地观察,最终,他和小孔选择了金嫣与徐泰来坐的对面。这是一个上佳的空间关系,具有无限丰富的积极含义。
  大伙儿都入座了,谁也没有说话。酒席上冷场了。张一光一个人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他已经端起了酒瓶,像个局外人,一个人喝上了。张一光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一闻到酒味他的话就多。推拿中心谁还不知道呢,他像啤酒,一启封酒花就喷出来了。他这个人就是一堆酒泡沫。
  王大夫一直在思忖,渴望着能和金嫣、徐泰来说点什么。但是,酒席上的气氛始终是怪异,除了有节制的咀嚼和瓷器的碰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王大夫就想起了张一光。他希望张一光能够早一点活跃起来,说点什么。只要他开了口,说话的人就多了。说话的人一多,他就有机会对金嫣和徐泰来说点什么了。当然,得找准机会,得自然而然的。要不然,反而会把两家的关系越搞越糟。
  张一光就是不说话。张一光是一个边缘人物,一直都得不到大伙儿的关注。他不说话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他的心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秘密,是小马的秘密。张一光去过洗头房了——小马究竟为什么离开,小马现在是怎样的处境,整个推拿中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张一光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口的懊恼,要不是他,小马断然不会离开的。是他害了可怜的小马了。他不该把小马带到洗头房去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该去那种地方。小马,大哥是让你去嫖的,你爱什么呢?你还不知道你自己么?你就这个命。爱一次,就等于遭一次难。
  桌子的这一头没有动静,桌子的那一头也还是没有动静。沙复明和张宗琪都出奇的安静,这安静具有克制的意味,暗含着良好的心愿,却矜持了。两个人的内心都无比地复杂,有些深邃,积蓄了相当大的能量。这能量一时还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线路,有可能大路通天,一下子就往好的地方走了;但是,一言不和,坏下去的可能性也有。两个人都格外地小心,尽一切可能捕捉对方所提供的信息,同时,尽一切可能隐藏自己的心迹。好在两个人都有耐心,急什么呢?走着瞧吧。一起肃穆了。
  沙复明把啤酒杯端起来了,抿了一小口;张宗琪也把啤酒杯端起来了,同样抿了一小口。张宗琪以为沙复明会说些什么的,没有。沙复明突然站起了身。他站得有些快,有些猛,说了一声对不起,一个人离开了。张宗琪没有回头,他的耳朵沿着沙复明的脚步声听了过去,沙复明似乎是去了卫生间。
  沙复明是去吐。要吐的感觉来得很贸然,似乎是来不及的意思。好在沙复明忍住了,好不容易摸到卫生间,沙复明一下子欠过上身,“哇啦”就是一下,喷出去了。沙复明舒服多了。他张大了嘴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弄的?”沙复明对自己说,“还没喝呢。”
  沙复明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这一口只是一个开头。还没有来得及擦去眼窝里头的眼泪,沙复明再一次感到了恶心。一阵紧似一阵的。沙复明只好弯下腰,一阵更加猛烈的呕吐又开始了。沙复明自己也觉得奇怪,除了去医院的路上他吃了两个肉包,这一天他还没怎么吃呢,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他已经不是呕吐了,简直就是狂喷。
  一个毫不相干的客人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卫生间。他们在打赌,看谁喝得多,看谁不用上厕所。他输了,他膀胱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冲到卫生间的门口,还没有来得及掏家伙,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吓呆了。卫生间里有一个人,他弓着身子,在吐。满地都是血,猩红猩红的一大片,连墙壁上都是。
  “兄弟,怎么了?”
  沙复明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我?我没事的。”
  客人一把拉住沙复明,回过头来,大声地对着外面喊道:“——喂!喂!你们的人出事啦!”
  沙复明有些不高兴,说:“我没事。”
  “——喂!喂!你们的人出事了!”
  第一个摸到卫生间门口的是王大夫。王大夫从客人的手上接过了沙复明的胳膊。王大夫一接过沙复明的胳膊客人就跑了。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要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把自己放干净。
  沙复明说:“没喝多啊。还没喝呢。”
  王大夫不知道卫生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沙复明的胳膊和手让他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沙复明的胳膊和手冰凉冰凉的。还没有来得及细问,沙复明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了,是坍塌下去的模样。“复明,”王大夫说,“复明!”沙复明没有答理王大夫。他已经听不见了。
  夜宴在尚未开始的时刻就结束。推拿中心的人一起出动了,他们一共动用了四辆出租车,出租车朝着江苏第一人民医院呼啸而去。王大夫、张宗琪和沙复明一辆,其余的人则分乘了三辆。到底是深夜,马路一片空旷,也就是十来分钟,王大夫背着沙复明来到了急诊室,这个时候的沙复明已经是深度昏迷了。王大夫气喘吁吁地说:“大夫,快!快!”
  推拿中心的盲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医院,同样是气喘吁吁的。他们堵在了急诊室的门口,急切地希望能从急诊室里头听到一些什么。护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沙复明的嘴角,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一个医生走到王大夫的面前,问:“什么原因?有什么预兆没有?”
  王大夫说:“什么什么原因?”
  医生知道了,他看不见的。“你的朋友大出血,有什么预兆没有?”
  王大夫说:“没有啊。”
  医生问:“他有什么病史?”
  他有什么病史呢?王大夫就呆在医生的面前,突然想起了警察对他说过的话:你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有义务。王大夫想为医生提供真相。但是,王大夫什么都不知道。即使沙复明是他的同学、朋友和老板,他也不知道。沙复明有什么样的“病史”呢?王大夫只能紧张地“望着”医生,和医生面面相觑。
  “赶快告诉我们,时间紧,这很重要。”
  王大夫知道这很重要,他很急,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脑袋。门外正站着他的同事们。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一个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面面相觑。他们在面面相觑。是耳朵在面面相觑,彼此能听到粗重的喘息。
  急诊室忙碌起来了,医务人员在不停地进出。王大夫从急诊室退了出来,他们十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一部分站在了过道的左侧,另一部分则站在了过道的右侧。他们鸦雀无声,谁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他们一动不动,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声音。而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却紧张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以急诊室的大门为中介,进去了,出来了。又进去了,又出来了。王大夫他们只能慌乱吞咽。脚步的声音已经彻底说明了所有的问题。
  整个过程王大夫只听到了一句话,是医生的一句话:“立即送手术室。剖腹探查。”
  急诊室的大门打开了,沙复明躺在床上,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她们必须把沙复明送到手术室去。盲人们尾随在手推床的后面,来到了电梯的门口。沙复明被送进了电梯,除了沙复明,护士拒绝了所有的人。高唯胡乱地扑到一个医生的身边,问清了手术室的方位,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王大夫又拉起张宗琪的手。张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小孔又拉起徐泰来的手。徐泰来又拉起张一光的手。张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手术室的门口,站定了,松开手,分出了两列,中间留下了一条走道。
  一个护士来到列队的中间,问:“你们谁负责?需要签字。”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张宗琪却把他拦在了一边,护士便把签字笔塞到了他的手上。张宗琪直接把签字笔送进嘴,咬碎了,取出笔芯,用他的牙齿拔出笔头,对着笔芯吹了一口气,笔芯里的墨油就淌出来了。张宗琪用右手的食指蘸了一些墨油,伸出大拇指,捻了捻。匀和了,就把他的大拇指送到护士的面前。
  手术室的过道真静啊。王大夫这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静,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重量“镇”住了,被摁在了一块荒芜的空间里。王大夫张宗琪他们就这样被“镇”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没有人开口去问。问是不好的。盲人在任何时候都坚信,只有别人带来的才是好消息,别人的消息时常令他们喜出望外。
  一小时五十三分钟过后,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大伙儿一起围上去。医生说:“手术很好。”医生说:“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医生说:“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结果。”医生最后说:“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
  “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起码,沙复明到现在还是沙复明。然而,王大夫一直在犹豫,那个躺在里头的、每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沙复明究竟是谁呢?他的病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他一定是病得很久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沙复明一直是他们身边的一个洞,一个会说话的洞,一个能呼吸的洞,一个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洞,一个仅仅使自己坠落的洞。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洞。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向着无底的、幽暗的深处疯狂地呼啸。这么一想王大夫就觉得自己也坠落下去了,突然就是一阵难受。他太难受了,也许还有一阵致命的惊悚。王大夫一个趔趄,整个身躯都摇晃了一下,他要哭。王大夫告诉自己,不能。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洞。他的脚后跟就碰到身边的小孔了。王大夫拽住小孔,像拽住一根稻草。此时此刻,王大夫是多么的孱弱,他一把就把小孔搂在了怀里,下巴搁在了小孔的肩膀上,他眼泪出来了,鼻涕也出来了,弄得小孔一身。王大夫语无伦次了:“结婚。结婚。结婚。”他带着哭腔哀求说:“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像样的婚礼。”
  王大夫怀里的女人不是小孔,是金嫣。金嫣当然是知道的,却怎么也不情愿离开王大夫的胸膛。金嫣也哭了,说:“泰来,大伙儿可都听见了——你说话要算数。”
  跟在医生后面的器械护士目睹了这个动人的场面,她被这一群盲人真切地感动了。她的身边站着的是高唯。一回头,器械护士的目光就和高唯的目光对上了。高唯的眼睛有特点了,小小的,和所有的盲人都不太一样。护士对着高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有点不放心。她伸出手,放出自己的食指,在高唯的眼前左右摇晃。高唯一直凝视着护士,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把脑袋侧过去,同样伸出手,捏住了护士的手指头,挪开了。高唯对着护士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慑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
  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于南京龙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