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2      字数:4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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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明啊,”王大夫最终还是憋足了劲,说话了,王大夫说,“听兄弟一句,你就别念叨了。别想它了,啊,没用的。”
  这句话还是空的。“别念叨”什么?“别想”什么?又是“什么”没用?不过,也就是一秒钟,沙复明明白了。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红。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这样直接。是老兄老弟才会有的直接。沙复明当然知道“没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码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则是另外的一码事。沙复明没答腔,却静静地恼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开了。沙复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平息下来。他不想在老同学的面前装糊涂。沙复明问:“大伙儿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说,“谁还看不见。”
  “你怎么看?”沙复明问。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她不爱你。”
  王大夫背过脸去,补充了一句,说:“听我说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里全是她。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你。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话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难继续下去了。有点残忍的。王大夫尽力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措词,还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来,旋转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狰狞,狰狞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里。
  “还是想想怎么样帮帮她吧。”王大夫说。
  “我一直在想。”
  “你没有。”
  “我怎么没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么?”
  “你可以。不过,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去,右脚的脚尖在地上碾。一开始非常快,慢慢地,节奏降下来了。王大夫换了一只脚,接着碾。碾到最后,王大夫终于停止了。王大夫转过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复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裤管。即使隔着一层裤子,王大夫还是感觉出来了,沙复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泪汪汪。沙复明忍着胃疼,说: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说:“上班呢。”
  沙复明放下王大夫的裤管,却站起来了,说:“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终还是被沙复明拖走了。他的前脚刚走,小孔后脚就找了一间空房子,一个人悄悄钻了进去。她一直想给小马打一个电话,没有机会。现在,机会到底来了。小马是不辞而别的。小马为什么不辞而别,别人不知道,个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为自己。再怎么说,她这个做嫂子的必须打个电话。说一声再见总是应该的。
  小马爱自己,这个糊涂小孔不能装。在许多时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够对小马好一点。可是,不能够。对小马,小孔其实是冷落了。她这样做是存心的。她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王大夫,其实也是为了小马。她对不起小马。严格地说,和小马的关系弄得这样别扭,她有责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小马对自己的爱是自己挑逗起来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闹,小马何至于这样。断然不至于这样的。还是自己的行为不得体、不确当了。唉,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
  小马的手机小孔这一辈子也打不进去了。他的手机已然是空号。小马看起来是铁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么瓜葛了。其实是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小马,嫂子伤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马,那你就一路顺风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该这样走的。你好歹也该和嫂子说一声再见,嫂子欠着你一个拥抱。离别是多种多样的,怀抱里的离别到底不一样。这一头实实在在,未来的那一头也一定能实实在在。小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听见了没有?千万别弄出什么好歹来。你爱过嫂子,嫂子谢谢你了。
  小孔装起手机,却把深圳的手机掏出来了。这些日子头绪太多,小孔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联络了,好歹也该打一个电话了吧。小孔刚刚把深圳的手机掏出来,突然想起来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没和自己联系了——家里头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了吧?这么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里慌张地把老家的号码摁下去了,一听,手机却没有任何的动静。真是越急越乱,手机居然还没电了。好在小孔还算聪明,她拉开了手机的后盖,想取SIM卡。只要把深圳的SIM卡取出来,再插到南京的手机里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绽来的。
  深圳的SIM卡却不翼而飞。小孔一连摸了好几遍,确定了,深圳的SIM卡没有了。这个发现对小孔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卡没了,手机号没了,她离败露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小孔顿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谎往后还怎么撒?撒不起来了。
  手机的卡号怎么就丢了呢?
  不可能。手机在,手机的卡号怎么会不在。一定是有人给她的手机做了手脚了。这么一想小孔就全明白过了。是金嫣。一定是她。只能是她。王大夫从来不碰她的手机的。小孔刹那间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过过节,可自从和好了之后,天地良心,我拿你是当亲姐妹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阴损毒辣的事情来!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机拍在了推拿床上,转过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当着金嫣的面问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刚走到门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过头来,走到了推拿床边,捡起了床上的手机。这是南京的手机,只要她拨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机卡已经没了,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换句话说,暴露是迟早的。然而,这暴露积极,也许还有意义。她可以说谎。她可以在谎言中求得生存,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一辈子说谎。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机,呼噜一下,拨出去了。座机通了。小孔刚刚说了一声“喂”,电话里就传来了母亲尖锐的哭叫。看起来他们守候在电话机的旁边已经有些日子了。母亲说:“死丫头啊,你还活着?你怎么关机关了这么多天啦死丫头我和你爸爸都快疯了!你快说,你人在哪里?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为什么在南京?”
  “妈,我恋爱了。”
  “恋爱”真是一个特别古怪的词,它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家常,可是,此时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实话实说的,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却再也没有料到“我恋爱了”会是这样的催人泪下。小孔顿时流下了两行热泪,十分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说:“妈,我恋爱了。”
  母亲愣了一下,脱口就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儿失踪了这么久,母亲真是给吓糊涂了,又急,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没脑子的话。看起来他们还是估计到女儿恋爱了,都担心女儿已经把孩子生出来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扑哧一下,笑了。无比骄傲地说:“男的。还是全盲呢。”她骄傲的口气已经像一个产房里的产妇了。
  电话的那一头就没有了声音。过了好半天,声音传过来了,不是母亲,已经换成了父亲。“丫头,”父亲一上来就是气急败坏的,大声地喊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个眼睛都齐了——爸,你女儿又不是公主,你还指望你的女儿得到什么呢?”她没有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在撒谎,每一次打电话之前总是准备了又准备,话越说越瞎。小孔今天一点准备都没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没想到居然把话说得这样亮,明晃晃的,金灿灿的,到处都是咣叮咣当的光芒。
  小孔合上手机,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从恋爱到现在,小孔一直在饱受折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她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事情居然是这样的,一句实话,所有的死结就自动解开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这个时候摸进门来了。她刚刚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都红在医院里闹,哭着喊着要出院。刚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紧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面庞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这一来金嫣的脖子就感觉到了小孔的泪。好在小孔的手上还握着手机,她就用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后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松了一口气。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间,不住地摩挲。
  “小贱人,”小孔对着金嫣的耳朵说,“我要提防你一辈子。”
  “什么意思?”
  “你是贼。”小孔小声地说,“你会偷。”
  金嫣却把小孔推开了。“还是别闹了吧,”金嫣有气无力地说,“都红正在闹着要出院——她可怎么办呢?”
  第二十一章王大夫
  都红到底还是提前出院了。都红由沙复明搀扶着,沙复明由高唯搀扶着,回来了。这是正午。沙复明选择这样的时间是有所考虑的,正午的时光大伙儿都闲着,可以为都红举行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仪式是必须的。有时候,仪式比事情本身更能说明事情——都红,“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都红进门的时候高唯特地喊了一声:“我们回来啦!”大伙儿蜂拥过来,热闹了。人们拥挤在休息区里,噼里啪啦地给都红鼓掌。掌声很热烈,很混乱,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声音。沙复明很高兴,张宗琪也很高兴,大伙儿就更高兴了。自从“羊肉事件”之后,推拿中心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休息区就再也没有轻松过,大伙儿始终有一种压迫感,人人自危了。现在好了,都红又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大伙儿的高兴就不只是高兴,有借题发挥的意思,直接就有了宣泄的一面。是言过其实的热烈。久积的阴霾被一扫而空,每一颗心都是朗朗的新气象。
  沙复明的高兴是真心的。这就要感谢王大夫了。王大夫不是老板,他的身上却凝聚了一个老大哥的气息,他永远都不会乱。就在沙复明为都红的未来一筹莫展的时刻,王大夫站出来了。王大夫给沙复明提出了两条:第一,真正可以帮助都红的,是替她永远保密。不能把都红断指的消息说出去。万一泄漏出去了,不会再有客人去点她的钟;只要能保密,即使她离开了,都红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一点王大夫请沙复明放心,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第二,王大夫仔细研究了都红的伤,虽说她的大拇指断了,但是,她另外的四个手指却是好好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还可以做足疗。做足疗固然离不开大拇指,然而,关键却在中指和食指。只要这两个指头的中关节能够顶得住,一般的客人根本就不可能发现破绽,除非他是推拿师——又有哪一个推拿师舍得做足疗呢?现在的问题就很简单了,都红把全身推拿的那一个部分让出来,大伙儿不要在足疗上和她抢生意就行了。这样一来,都红每天都会有五六个钟,和过去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都红的大拇指没有断。都红还是都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果么?没有了。趁着高兴,沙复明对着大伙儿拍了拍巴掌,他大声地宣布:“今天夜里我请大伙儿吃夜宵!”
  大伙儿便是一阵欢呼。他们围着都红,七嘴八舌,推拿中心很快就成欢乐的小海洋了。沙复明站在门外,心坎里突然就是一阵感动。还是热热闹闹的好哇,“人气”全上来了。“人气”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沙复明就觉得休息区里全是胳膊,全是手,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它们在随风飘荡,恣意而又轻飏。毫无疑问,最动人、最欢乐的手是都红的,它在丛中笑。沙复明能看见的,它在丛中笑。这笑容在荡漾,还开了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是的,一共有四个,蜿蜒到了不同的方向,可以渲染到每一个角落。是铺天盖地的,是漫山遍野的,是浩浩荡荡的。沙复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轻松。像羽毛在风里。沙复明的骨头都轻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很久没有这样了。很久了。沙复明兀自眨巴着他的眼睛,尽他的可能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感觉好极了,快乐明明是自己,偏偏就事不关己,由着别人在那里欢庆。说什么他也要感谢都红,是她的一场意外让推拿中心恢复了往昔的生动局面。就是都红所付出的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