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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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1 字数: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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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时候,“占便宜”都是令人愉快的,何况是一条性命。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的一切责任其实都已经结束了。然而,他的老婆又没有成为寡妇,他的父母还有儿子,他的儿女还有父亲——这说明了什么?他的家人一起讨了天大的便宜了。什么叫“幸”存者,说到底他太幸运了,这个世界和他没关系了,他是“死人”,他是一具生动的“尸首”,他还是一缕飘动的“亡灵”,从今往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为了自己。他自由啦!
张一光只在家里头呆了半年。半年之后,张一光决定,离家出走。家里的自由算什么自由?不彻底,不痛快。他毕竟只有三十五岁。按他的一生七十岁计算,他的人生才刚好过半,还有三十五年的大好时光在等着他呢。不能把三十五年的大好时光耗在家里。为了这个家,他已经鞠躬尽瘁,连双目失明的补偿金都贡献给了家里。作为一具活着的“尸首”,他不应当再为这个家牺牲什么了。他是一个新生的人,他要在黑暗的世界里茁壮成长。
张一光来到了徐州,学的是推拿。说到底,推拿并不难,力气活罢了。相对于一个井下作业了十六年的壮劳力来说,这活儿轻松了。安全,稳当,还能有说有笑。张一光为自己的抉择倍感庆幸。一年之后,张一光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人生大转变,由一个残疾的矿工变成了一个健全的推拿师。当然,如果想挣钱,他还必须拥有他的资质证书。这不难。一百一十三个兄弟死在一起难不难?难。太难了,这么难的事情煤矿都做到了。一张资质证书怎么能难倒张一光?张一光只用了四百元人民币和一盒“贡品红杉树”香烟就把资质证书办妥了。办好资质证书的张一光来到了大街上,香烟盒里还有剩下的最后一根香烟。他点起了香烟,一阵咳嗽过后,张一光突然想起来了,这可是好烟,这可是“贡品”香烟哪——历朝历代的皇上一定都是吸烟的吧,要不然这香烟怎么可能叫做“贡品”呢?他把最后的这一根香烟抽完了,他是以皇上的心态抽完这支香烟的,老实说,味道不怎么样。但是,再不怎么样,他张一光也算当了一回皇上了。当皇上就是这么容易么?就这么容易。
张一光把烟盒团在了手里,丢在了马路上。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南京。那是往昔的京城,绝对的金粉之地。张一光在火车上摩拳擦掌了,十只手指头都炯炯有神。张一光意识到它们早已经对着他渴望的生活虎视眈眈了。
在南京,张一光拿起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摸进了洗头房。他要当他的皇上。他要用他挣来的钱找“他的”女人。喜欢谁就是谁。张一光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真真切切地爱上了嫖。他没有嫖,他只是在“翻牌子”。
“爱妃!爱妃唉——”
小姐笑死了。连外面的小姐都笑了。小姐们再也料不到这个看不见的家伙原来如此有趣。人家是皇上呢。你听听人家在付账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张一光说:“赏!”
张一光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洗头房,三四回下来,张一光感觉出来了,他的内心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他不再“闷”着了,他再也不“闷骚”了,比做矿工的那会儿还要活泼和开朗。张一光是记得的,他做矿工的那会儿是多么的苦闷,一心向往着“那个”地方。可向往归向往,张一光从来都没有去过,他舍不得。那可是要花钱的。他的家里头还有一双没有劳动能力的父母呢,他的家里头还有一对要上学的儿女呢。张一光只能憋着。憋得久了,夜里头就老是放空炮(梦遗)。张一光惭愧了。兄弟们望着他一塌糊涂的床单,取笑他,给他取了一个十分刻毒的绰号:地对空导弹,简称“地对空”。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这个“地对空”真的是毫无意义了,他只是一头猪。对他的老婆来说,他是一只被骟了的公猪,对他的矿主来说,他是一只没有被骟的公猪——等放完了空炮,他就连皮带肉一起被卖出去了,所谓的补偿金,不就是最后的那么一点皮肉价么。
多亏了张一光的眼瞎了。眼睛好好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眼一瞎,他这个农家子弟却把什么都看清了,他哪里是“地对空”,他是皇上。
多么值得庆幸啊!在瓦斯爆炸的时候,飞来的石头只是刮去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他失去的是命根子而不是眼睛,他这个皇上还当得成么?当不成了。
张一光在推拿中心加倍地努力。道理很简单,做得多,他就挣得多,挣得多,他就嫖得多。张一光在洗头房一样加倍地努力,道理同样很简单,在嫖这个问题上,他有他的硬指标,张一光必须嫖满八十一个女人。书上说过的,每一个皇上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共是八十一个。等他嫖满了八十一个女人,他就是皇上,起码也是个业余皇上。
“爱妃!爱妃唉——”
严格地说,在大部分情况下,张一光对井下的恐惧已经消除了。然而,只要一上班,由于黑暗的缘故,井下的感觉还在。张一光一直都摆脱不了和“弟兄们”一起在“井下”的错觉。这一来张一光和推拿师们的关系有点特别,从张一光的这一头来说,他一直拿他们当弟兄,渴望和他们成为弟兄,从另外的一头来说呢,大部分盲人却并不把张一光当作“自己人”。这里头既有年纪上的差别,更多却还是来自他的“出身”。
张一光在三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健全人,虽然眼睛没了,但是,他的心性和他的习惯却不是盲人的,还是一个健全的人。他没有盲人的历史,没有盲校的经历,没有正规的、业务上的师从,怎么说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张一光从“那个世界”出来了,却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进来的,他是闯入者。闯入者注定了是孤独的。
孤独的人就免不了尴尬。张一光的脾气不稳定,和他的尴尬有关系。他的天性是热烈的,轻浮的,真正的盲人却偏于凝重和冷静。人与人之间总要相处,这一来他的热烈就不可避免地遇上了冷静。以他的年纪,其实很屈尊了,委屈也就接踵而至。当委屈来临的时候,他又缺少一个真正的盲人所必备的那种忍耐力,冲突就在所难免。张一光容易和别人冲突,冲突了之后又后悔,后悔了之后再挽救,一挽救又免不了纡尊降贵。委屈就是这么来的。张一光在煤矿的时候也和别人有冲突,但是,那样的冲突好解决,即使动了拳头,一顿酒就解决了,拍一拍肩膀就过去了。兄弟们从来都不记仇。盲人却不是这样,盲人记仇。这是盲人根深蒂固的特征。张一光的难处其实就在这里,还没有几天,推拿中心的人都已经被他得罪光了,没有一个体己的朋友。他在推拿中心倍感孤寂。
孤寂的人不只是尴尬,还喜欢多管闲事。张一光爱管闲事。爱管闲事的人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的。张一光的两只眼珠子早就没有了,他的两只耳朵就学会了滴溜溜。一“滴溜”,还“滴溜”出问题来了,小马对嫂子“动心思”了。
小马终日沉醉在他的单相思里头,甜蜜得很,其实痛苦得很。是不能自拔的缠绵。张一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痛心了。小马这样下去太危险了,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他会毁在这上头的。这家伙不只是自作多情,还自作聪明,还自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动不动就要用他的耳朵和鼻子紧紧地“盯”着“嫂子”,一“盯”就是二三十分钟,连下巴都挂下来了。盲人自有盲人的眼睛,那就是耳朵和鼻子。如果换了一个正常人,你拿你的眼睛“盯着”一个女人试试?眼睛的秘密迟早都会被眼睛抓住的;同样,耳朵和鼻子的秘密也迟早会被耳朵与鼻子抓住。小马你怎么能动“嫂子”的念头!不能啊。一旦被抓住了,你在推拿中心还怎么混得下去!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说,但什么都没有说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小马你害人,害己。这心思是瓦斯。张一光已经断定了,小马通身洋溢的都是瓦斯的气息,没有一点气味。没有气味的气息才是最阴险的,稍不留神,瓦斯“轰”地就是一下,一倒一大片的。
得救救他。救救这位迷了途的小兄弟。
张一光其实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动过来动过去,张一光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张一光决定釜底抽薪。他了解小马这个年纪的小公鸡。想当初,张一光在矿上就是这样,一天的活干下来,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上了床,身子骨却又精神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婆。
小马到底还是被张一光哄进了洗头房。小马懵里懵懂的,进去了。张一光安排得相当周到,等小马真的明白过来,一切已经晚了。张一光给小马安排的是小蛮。说起小蛮,可以说是张一光最为宠爱的一个爱妃了,在最近的一段日子里,张一光宠幸的一直都是她。她在床上好。哄死人不偿命。说实在的,把小蛮安排给小马,张一光实在有些舍不得。但张一光铁了心了,他必须舍得。得让小马尝到甜头。得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洗头房。小马踏实了,“嫂子”在他的心里就再也不会那么闹心了。
第十五章金嫣、小孔和泰来、王大夫
人和人之间很有意思了,就在推拿中心的态势一天一天严峻起来的时候,小孔和金嫣却悄悄走到了一起,突然热乎起来了。王大夫曾亲耳听见小孔私底下说过,她对金嫣的“印象”并不好一“这个女人”的身上有股子不那么好的“味道”。就说穿佩,你瞧这个女人弄的,每走一步都有动静,不是咣叮咣当,就是窸窸窣窣,时时刻刻都是把自己嫁出去的样子。你总不能天天嫁人吧?——这说明了什么?她招摇。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基本判断,小孔和金嫣不对付,明摆着不是一路人的架势。这一点推拿房里的推拿师都听出来了,小孔和其他人说话向来都干脆,一和金嫣答腔,问题来了,拖声拖气的,其实也就是拿腔拿调了。王大夫为这件事专门说过她——何必呢?大家都是盲人,又都是出门在外的。小孔用她刚刚学来的南京话把王大夫打发回去了:“我管一呢。”
小孔对金嫣的态度金嫣知道,并不往心里去。不往心里去是假的,只是不愿意和小孔“一般见识”罢了。怎么才能不“一般见识”呢?金嫣就专门找“她的男人”说话。这个醋小孔没法吃,她又不是背地里偷鸡摸狗,人家大大方方的,开个玩笑还开不得了么?再说了,她金嫣又不是没有男朋友的人。金嫣是怎么和王大夫说话的呢,举一个例子,生意忙起来了,王大夫免不了要对客人这样说:“对不起,实在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厕所。”金嫣就要把王大夫的话接过来,用体贴无比的腔调说:“去吧老王,又不是项链,老是带在身上做什么。”
小孔知道,和金嫣硬斗,不是她的对手,只能给她这么一个“态度”。金嫣也是知道的,小孔就是不喜欢她,没什么道理,硬凑肯定凑不上去。那就不往上凑。只要在王大夫的这一头维持好一定的关系,行了。
就是这样的两个女人突然走到一起去了。女人就这样,不能有过节,一旦有了过节,再好起来,没边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再装到对方的脖子上去。事实上也是这样,小孔和金嫣好起来之后,两个人动不动就要做出一副换脑袋的样子,不是你把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就是我把脑袋搁在你的肩膀上,一天到晚都有倾诉不完的衷肠。连各自的男人都被她们撇在了一边,一有空就嘀咕,就跟这个世界上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似的。
小孔和金嫣突然和好起缘于一次上钟,依照次序,她们两个被前台杜莉同时安排到一间双人间里去了。来的是两个男人,老板和他的司机。老板喝了酒,司机没有。杜莉在安排人员的时候第一个报的是小孔,这一来小孔就摊上老板了,而金嫣做的则是老板的司机。
小孔怕酒。主要是怕酒气。闻不得。两个客人刚刚躺下来,小孔就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叹气就有点夸张了,也就是鼻孔里的出气粗了一些。金嫣走到小孔的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却把老板的生意接过去了。这个举动实在出乎小孔的意料,心里头却还是感谢了。金嫣怎么知道自己害怕酒气的呢?想必还是听王大夫说的吧。小孔想,这个女人真的有量,自己都对她那样了,她始终都能和王大夫有说有笑,私底下还能说点什么。
小孔害怕酒气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在她幼小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酒气熏天的。在两岁的小孔盲眼之后,这个皖北的乡村教师动不动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