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1      字数:4792
  “看起来你是逼着我开口了。”金嫣的声音说变就变,都带上哭腔了,“——泰来!我可是个女人哪。”
  金嫣说:“泰来,你就是不说,是不是?”
  金嫣说:“泰来,你就是要逼着我说,是不是?”
  金嫣说:“泰来,你到底说不说?”
  泰来的脚在动,嘴唇在动,舌头却不动。
  金嫣的两只手一起扶住了泰来的肩膀,光火了。她火冒三丈。压抑已久的郁闷和愤怒终于冲上了金嫣的天灵盖。金嫣大声说:“你说不说?!”
  “……我说。”泰来哆嗦了一下,脱口说,“我说。”他“望着”金嫣,憋了半天,到底开口了:
  “我配不上你。”
  泰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早已是心碎。似乎也哭了。他知道的,他配不上人家。怕金嫣没听清楚,泰来诚心诚意地重复了一遍,“金嫣,我实在是配不上你。”
  原来是这样。天啦,老天爷啊,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场景金嫣都设想过一万遍了,什么都想到了,偏偏就没有想到这个。“我配不上你”,“我实在是配不上你”,天下的恋爱有千千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开头么?没有。没有了。因为恋爱,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谦卑,卑微,多么的不堪。可是,在爱情里头,谦卑与卑微是怎样的动人,它令人沉醉,温暖人心。爱原来是这样的,自己可以一丝不挂,却愿意把所有的羽毛毫无保留地强加到对方的身上。金嫣收回自己的胳膊,定定地,“望着”泰来。她的肩膀颤抖起来。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还能说什么?让她说什么好啊?金嫣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脑子里全空了。此时此刻,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金嫣“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金嫣的哭声飞扬在深夜。夜很深了,很静了。金嫣的哭喊突如其来。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居民小区啊。张宗琪很快就带领着金大姐和高唯下楼来了。他们想把金嫣拉回去,金嫣死活不依。张宗琪没有办法,只能拉下脸来:“金嫣,我们是租来的房子,你这样,小区会有意见的。”金嫣哪里还听得进去,她才不管呢。她就是要哭。这个时候不好好地哭,还等什么。
  金大姐已经睡了一觉,懵里懵懂地被张老板喊起来。一醒来就听到了金嫣泼妇般的嚎叫。她是不可能知情的。但是,既然金嫣都哭成这个样子了,原因只能有一个,徐泰来欺负人家了。女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站在女人的这一边。金大姐就拿出了大姐的派头,劈头盖脸就问了徐泰来一个严峻的问题:“徐泰来,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们金嫣?!”徐泰来很委屈,他怎么也想不通,金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徐泰来被张宗琪拉走了。金大姐一把搂住金嫣,说:“好了,我们不哭了。”金嫣哽咽了一声,抬起头,差一点岔过气去。金嫣说:“金大姐,你先回去,你让我再哭五分钟。”这话奇怪了。什么样的伤心会持续“五分钟”呢?借助路灯的灯光,金大姐仔细研究了一番金嫣的表情,金嫣的表情和她的嚎哭完全不相匹配。金大姐的心里当即就有数了,看起来徐泰来十有八九是被她冤枉了。冤枉了也就冤枉了吧,下次吃肉的时候给他多添两块就是了。既然徐泰来是被冤枉的,那金嫣肯定就没事。金大姐柔和起来,说:“听话,跟我上楼去。你不睡,人家可要睡呢。”金嫣把金大姐推开了,说:“不行啊大姐,不哭不行啊。”
  金大姐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世道真是变了,年轻人说话她都听不懂了。什么叫“不哭不行啊”!
  “我爱你”这句话最终还是金嫣说出来的。是在泰来的怀里说的。泰来自卑,对爱情有恐惧,对感情的表达就更加恐惧。但泰来对金嫣的珍惜金嫣还是感受到了。他怕金嫣,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化了,紧张得只知道喘气,每一个手指头都是僵硬的。金嫣歪在泰来的怀里,情意绵绵的,一不小心就把那三个字说出口了。他不说就不说了吧,不要再逼他了。金嫣算是看出来了,在爱情面前,泰来是一个农夫,怯弱,笨拙,木讷,死心眼。这些都是毛病。可是,这些毛病一旦变成爱情的特征,不一般了。金嫣决意要做农夫怀里的一条蛇。当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条小小的、七拐八弯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爱永远都要长着牙齿的。想着想着,金嫣就笑了,无声地笑了。
  “泰来,我好不好?”
  “好。”
  “你爱不爱?”
  “爱。”
  “你在睡觉之前想我么?”
  “想。”
  “你能不能一辈子对我好?”
  “能。”
  金嫣就咬了他一口。不是咬着玩的,是真咬。她咬住了他的脖子,直到泰来发出很疼痛的声音,金嫣才松口了。
  “你疼不疼?”
  “疼。”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爱你?”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嫁给你这样的人?”
  “知道。”
  “你也咬我吧。”
  “我不咬。”
  “咬吧。”
  “我不咬。”
  “为什么不咬?”
  “我不想让你疼。”
  这个回答让金嫣感动。被感动的金嫣又一次咬住了泰来的脖子。他们的约会还不到一个小时,泰来就已是遍体鳞伤。
  金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她从泰来的怀抱当中挣脱开来,一把把泰来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问了泰来一个无比重要的大问题:
  “泰来,我可漂亮了。我可是个大美女,你知道么?”
  “知道。”
  金嫣一把抓住泰来的手,说:
  “你摸摸,好看么?”
  “好看。”
  “你再摸摸,好看么?”
  “好看。”
  “怎么一个好看法?”
  徐泰来为难了。他的盲是先天的,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徐泰来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
  “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第十章王大夫
  王大夫一个人回到了家。之所以没有带小孔一起回去,是因为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王大夫也没有多问,下了钟只是和沙复明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说起家,王大夫其实还是有些怕,想亲近的意思有,想疏远的意思也有,关键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照理说,回到南京了,王大夫应当经常回家看看才是,王大夫没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尽一分责任罢了。就一般的情形来看,王大夫正处在热恋当中,热恋中的人常回家多好?许多事情在外面终究不那么方便。王大夫还是不愿意。他宁愿他的父母亲都在远方,是一分牵挂,是一个念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父母都不说话,家里头似乎有人。出什么事了吧?阴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后悔没在回家的路上先给弟弟打个电话。再怎么说,弟弟是个健全的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有弟弟在,家里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样了。好在王大夫还算沉着,先和母亲打了招呼,再和父亲打了招呼,一只手摸着沙发,另一只手却在口袋里摸到了手机。他在第一时间就把弟弟的手机号码拨出去了。
  “这是大哥吧?”一个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假装着吃了一惊,笑起来,说:“家里头有客人嘛。怎么称呼?”
  王大夫的手机却在口袋里说话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称呼告诉你也没意思。还是问问你弟弟吧。可他的手机老是关机。”
  手机在十分机械地重复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客厅里很安静,手机的声音反而显得响亮了。王大夫很尴尬,干脆把口袋里的手机掐了,心里的恐惧却放大了,不可遏止。
  “妈,怎么不给客人倒茶?”
  “不客气。倒了。”
  “那么——请喝茶。”
  “不客气。我们一直在喝。我们是来拿钱的。”
  王大夫的胸口咯噔了一下,果然是遇上麻烦了,果然是碰上人物了。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对,明火执仗抢到家里来,不至于吧。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能不能告诉我,谁欠了你们的钱?”
  “你弟弟。”
  王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不再恐惧了。
  “请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裆里的。”
  “什么意思?”
  “裆嘛,就是裤裆的裆。我们不是裤裆里的。我们是麻将裆里的。我们是规矩人。”
  王大夫不吭声了,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掰完了左手掰右手,掰完了右手再掰左手。可每一个关节只有一响,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声音来了。
  “欠钱还钱,理所应当。”王大夫说,“可我爸不欠你们的钱,我妈不欠你们的钱,我也不欠你们的钱。”
  “裆里的规矩就不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了。我们有他的欠条。欠条上有电话,有地址。我们只认欠条,不认人。我们是规矩人。”
  这已经是这个好听的声音第二次说自己是规矩人了。听着听着,王大夫的心坎就禁不住发毛。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揪紧了——“规矩人”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一点都不落底。
  “我们没钱。”王大夫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有我们也不会给你。”
  “这不可能。”
  “你想怎么样吧?”王大夫说。
  “我们不怎么样。”好听的声音说,“我们只管要钱,实在要不到就拉倒。别的事有别的人去做。这是我们的规矩。我们是规矩人。”
  这句话阴森了。王大夫的耳朵听出来了,每个字都长着毛。
  “他欠你们多少钱?”
  “两万五。”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来拿钱。”
  “还有没有王法了?”王大夫突然大声地喊道。这一声是雄伟的,也是色厉内荏的。
  “不是王法,”好听的声音更喜爱四两拨千斤,“是法律,不是王法。我们懂得法律。”
  王大夫不说话了,开始喘。他呼噜一下站起来,掏出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摁。手机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王大夫抡起了胳膊就要把手机往地上砸,却被人挡住了。王大夫很有力,挣扎了一回,可那只胳膊更有力。
  “不要和手机过不去。”好听的声音说。胳膊是胳膊,声音是声音。家里头原来还有其他人。
  “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王大夫说,“你们不许碰我的父母!”
  “我们不能冲着你来。”好听的声音说。
  作为一个残疾人,这句话王大夫懂。这句话羞辱人了,但羞辱反而让王大夫冷静下来。王大夫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拿钱。”
  “我现在拿不出来,真的拿不出来。”
  “我们可以给你时间。”
  “那好,”王大夫说,“一年。”
  “五天。”
  “半年。”
  “十天。”
  “三个月。”王大夫说。
  “最多半个月。”好听的声音说,“这是最后的半个月。”好听的声音说,“你弟弟这个人很不好,他这个人很不上路子。”
  回到推拿中心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大夫挤在公共汽车里头,平视前方。这是他在任何公共场所所表现出来的习惯,一直平视着正前方。可王大夫的心里却没有前方,只有钱。他估摸着算了算,两万五,手上的现金怎么也凑不齐的。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股市上割肉。但王大夫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动议。他连结婚都没有舍得这样,现在就更不可能这样了。王大夫的心一横,去他妈的,反正又不是他欠下的债,不管它了。
  所谓的“心一横”,说到底是王大夫自我安慰的一个假动作,就像韩乔生在解说中国足球赛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某某某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假动作”。假动作做完了,王大夫的心像中国足球队队员的大腿,又软了。心软的人最容易恨。王大夫就恨钱。恨裤裆的裆。恨裆里的人。恨弟弟。
  弟弟是一个人渣。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烂肉。无疑是被父母惯坏了。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们耗尽了血肉,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最终却喂出了这么一个东西。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补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着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父母说什么也不会再生这个弟弟;即使生,也不会当作纨绔子弟来娇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做了孽。
  这个债必须由他来还,也是命里注定。
  王大夫动过报警的念头,但是,不能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