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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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罚 更新:2021-04-17 19:11 字数:4703
内,他只能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与警惕:过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业障,是一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蛇是多么的生动啊,它妖娆,通身洋溢着蛊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在两个“我”之间,后天的盲人极不稳定。他易怒。他要克制他的易怒。
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只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
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那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那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他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它不是流水线。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模机,像生产肥皂或拖鞋那样,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等质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今天多一点,明天少一点,后天又多一点。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它让生活变得有趣、可爱,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
小马的生活里有了加法。日子过得好好的,王大夫加进来了,小孔也加进来了。
小孔第一次来到小马的宿舍已经是深夜的一点多钟了。推拿师一般要工作到夜间的十二点钟,十二点一刻左右,他们“回家”了。一般来说,推拿师们是不说“下班”的,他们直接把下班说成“回家”。一口气干了十四五个小时的体力活,突然轻松下来,身子骨就有点犯贱,随便往哪里一靠都像是“回家”。回到家,他们不会立即就洗、马上就睡,总要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那是非常享受的。毕竟是集体生活,不可能总安静,热闹的时候也有。冷不丁有谁来了兴致,那就吃点东西。吃着吃着,高兴了,就开始扯皮,扯淡。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在“家”里头聊天实在是舒服了,没有任何主题,他们就东拉西扯了。他们聊冰淇淋,聊地铁一号线,聊迪斯尼、银行利息、各自的老同学、汽车、中国足球、客人们留下来的“段子”、房地产、羊肉串、电影明星、股票、中东问题、白日梦、日本大选、耐克运动鞋、春节晚会、莎士比亚、包二奶、奥运会、脚气病、烤馒头与面包的区别、NBA、恋爱、艾滋病、慈善。逮着什么聊什么。聊得好好的,争起来了,一不小心还伤了和气。伤了和气也不要紧,修补一下又回来了。当然,有时候,为了更好地聊,“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串门就不可避免了。这一来聊天就要升级了,往往会起哄。他们的起哄往往还伴随着磕瓜子的声音,收音机的声音——股市行情,评书,体育新闻,点播,心理咨询,广告。当然,再怎么串,规矩是有的。一般来说,上半场在女生的宿舍,到了下半场,场子就摆到男生的这一边来。女生在临睡之前总有一些复杂的工序,是上床之前必要的铺垫。女生总是有诸多不便之处的,哪里能像“臭男人”,臭袜子还没脱就打上呼噜了。
深夜一点多钟,小孔终于来到了王大夫的宿舍。一进门徐泰来就喊了小孔一声“嫂子”。这个称呼有点怪。其实说起来也不怪,王大夫来的日子并不长,可有人已经开始叫王大夫“大哥”了。王大夫就这样,一见面就知道是特别老实的那一类。厚道,强壮,勤快,却嘴笨。是可以吃亏、能够受气的那一路。脑子又不活络,说话慢腾腾的,还有软绵绵的笑容衬在后头——这些都是“大哥”的特征。他都当上“大哥”,小孔不是“嫂子”又是什么。
徐泰来并不喜欢笑闹,平日里挺本分的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本分的人,硬是笨嘴笨舌地把小孔叫做了“嫂子”,效果出来了。一个未婚的女子被人叫做“嫂子”,怎么说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是水深的样子。是心照不宣的样子。好玩了。有了谐谑的意思。大伙儿顿时就哄了起来,一起“嫂子”长,“嫂子”短。小孔没有料到这一出,愣住了。她刚刚洗过澡,特地把自己简单地拾掇了一下,一进门居然就成了“嫂子”了。小孔就是不知道怎样才好。
小孔在杂乱的人声里听到钢丝床的声音,“咯吱”一声。知道了,是王大夫在给她挪座位。小孔循声走过去,当然没法坐到王大夫的上铺上去,只能一屁股坐在小马的下铺上。是正中央。小孔有数得很,她的左侧是王大夫,右侧只能是小马了。小孔还没有来得及和小马打招呼,张一光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张一光的审判就已经开始了。
张一光来自贾汪煤矿,做过十六年的矿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是“家”里头特别热闹的一个人。张一光在推拿中心其实是有些不协调的。首先是因为年纪。出来讨生活的盲人大多都年轻,平均下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张一光却已经“奔四”,显然是老了。说张一光在推拿中心不协调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老,还有这样的一层意思,张一光是不能算作“盲人”的。三十五岁之前,这家伙一直都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许还是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三十五岁之后,他的眼睛再也不能炯炯有神和虎视眈眈了,一场瓦斯爆炸把他的两只瞳孔彻底留在了井下。眼睛坏了,怎么办呢?张一光半路出家,做起了推拿。和其他的推拿师比较起来,张一光没有“出身”,人又粗,哪里能吃推拿这碗饭?可张一光有张一光的杀手锏,力量出奇的大,还不惜力气,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蛮,几乎能从客人的身上采出煤炭来。有一路的客人特别地喜欢他。沙复明看中了他的这一点,把他收下了。生意还就是不错。不过张一光年纪再大也没有人喊他大哥。他是为长不尊的。一点做老大的样子都没有。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过火”,很少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事情来。就说和人相处吧,好起来真好,热情得没数,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下酒;狠起来又真狠,也没数,一翻脸就上手。他在盲人堆里其实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
张一光撑着床框,站起来了,首先宣布了“这个家”的规矩——所有新来的人都必须在这里接受审讯,要不然就不再是“一家子”。“嫂子”也不能例外。小孔当然知道这是玩笑,却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张一光这家伙结过婚哪,都有两个孩子了,他在拷问的“业务”上一定是很“专业”的。小孔的担心很正确。果然,张一光一上来就把审问的内容集中到“大哥”和“嫂子”的“关系”上来了,偏偏又没有赤裸裸,而是拐着特别有意思的弯,以一种无比素净的方法把“特殊”的内容都概括进去,诱导你去联想,一联想就不妙了,叫你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先活动活动脑筋,来一个智力测验,猜谜。”张一光说,“说,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打一成语,哪四个字?”
哪四个字呢?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可干的事情可以说上一辈子,四个字哪里能概括得了。
张一光说:“凶多吉少。”
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怎么就“凶多吉少”了呢?可是,大伙儿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哥哥和嫂子光着身子拥抱,可不是“胸多鸡少”么。大伙儿笑翻了。这家伙是活宝,是推拿中心的潘长江或赵本山,他的一张嘴就是那么能“搞”。
脑子“活动”过了,张一光却把嫂子撇开了,转过脸去拷问王大夫。张一光说,昨天下午有一个客人夸嫂子的身材好,说,嫂子的身材该有的都有,该没的都没——你说说,嫂子的身上究竟什么该有,什么该没?
大伙儿都笑。王大夫也笑。虽说笑得不自然,王大夫的心里头还是实打实地幸福了。嫂子被人夸了,开心的当然是大哥。这还用说么。小孔却扛不住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不停地挪屁股。似乎她的身体离王大夫远了,她和大哥就可以脱掉干系。可这又有什么用?张一光一直在逼。张一光逼一次小孔就往小马的身边挪一次,挪到后来,小孔的身体几乎都靠在小马的身上了。
王大夫的嘴多笨,一转眼已经被张一光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小孔慌不择路,站起来了,突然就擂了小马一拳头,还挺重。小孔说:“小马,我被人欺负,你也不帮帮我!”
小马其实在走神。“家里”的事小马从来不掺和,他所热衷的事情就是走神。从小孔走进“男生宿舍”的那一刻起,小马一直是默然的。没想到嫂子径直就走到小马的床边。小马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嫂子身上的气味了。准确地说,嫂子身上的气味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小马了。是嫂子头发的气味。嫂子刚洗了头,湿漉漉的。香波还残留在头发上。但头发上残留的香波就再也不是香波,头发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头发,香波与头发产生了某种神奇的化学反应,嫂子一下子就香了。小马无缘无故地一阵紧张。其实是被感动了。嫂子真好闻哪。小马完全忽略了张一光汹涌的拷问,他能够确认的只有一点,嫂子在向他挪动。嫂子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地逼近他小马。小马被嫂子的气味笼罩了。嫂子的气味有手指,嫂子的气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抚摸、搀扶,或者拥抱。小马全神贯注,无缘无故地被嫂子拥抱了。小马的鼻孔好一阵翕张,想深呼吸,却没敢,只好屏住。这一来窒息了。
嫂子哪里有工夫探究小马的秘密,她只想转移目标。为了把王大夫从窘境当中开脱出来,她软绵绵的拳头不停地砸在小马的身上。
“小马,你坏!”
小马抬起头,说:“嫂子,我不坏。”
小马这样说确实是诚心诚意的,甚至是诚惶诚恐的,但他的诚心诚意和诚惶诚恐都不是时候。在如此这般的氛围里,小马的“我不坏”俏皮了。往严重里说,挑逗了。其实是参与进去了。小马平日里是不说话的,没想到一开口也能够这样的逗人。语言就是这样,沉默的人一开口就等同于幽默。
大伙儿的笑声使小孔坚信,小马也在“使坏”。小孔站起来,用夸张的语气说:“要死了小马,我一直以为你老实,你闷坏!你比坏还要坏!”话是这么说的,其实小孔很得意,她小小的计谋得逞了,大伙儿的注意力到底还是转移到小马的这边来了。为什么不把动静做得更大一点呢?小孔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得意,也许还有轻浮的快乐,小孔的双手一下子就掐住了小马的脖子,当然,她有数,是很轻的。小孔大声地说:“小马,你坏不坏?”
这里又要说到盲人的一个特征了,因为彼此都看不见,他们就缺少了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当他们难得在一起嬉笑或起哄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脚并用,也就是“动手动脚”。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忌讳。说说话,开开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这里挠一下,那里掐一把,这才是好朋友之间应有的做派。如果两个人的身体从来不接触,它的严重程度等同于健全人故意避开目光,不是心怀鬼胎,就是互不买账。
小马弄不懂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可嫂子的双手已经掐在小马的脖子上了。小马在不经意之间居然和嫂子肌肤相亲了。嫂子一边掐还一边给自己的动作配音,以显示她下手特别地重,都能把小马掐死。她的身体开始摇晃,头发就澎湃起来。嫂子的发梢有好几下都扫到小马的面庞了,湿漉漉的,像深入人心的鞭打。
“你坏不坏?”嫂子喊道。
“我坏。”
小马没想到他的“我坏”也成了一个笑料。不知不觉地,小马已经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演变成事态的主角了。还没有来得及辨析个中的滋味,小马彻底地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起手脚来的。他的胳膊突然碰到了一样东西,是两坨,肉乎乎的,绵软,却坚韧有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固执。小马顿时就回到了九岁。这个感觉惊奇了。稍纵即逝。有一种幼稚的、蓬勃的力量。小马僵住了,再不敢动。他的胳膊僵死在九岁的那一年。他死去的母亲。生日蛋糕。鲜红鲜红蜡烛做成的“9”。光芒四射。“咚”的一声。车子翻了。头发的气味铺天盖地。乳房。该有的都有。嫂子。蠢蠢欲动。窒息。
小马突然就是一阵热泪盈眶。他仰起脸来。他捂住了嫂子的手,说:“嫂子。”
大伙儿又是一阵笑。这阵笑肆虐了,是通常所说的“浪笑”。谁能想得到,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