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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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组织 更新:2021-04-17 18:58 字数:4923
三忠于四无限的法利赛教派,并预言“人子”将要驾着云彩(一种相当东方的方式)前来,
审判耶路撒冷。
这使当地的罗马巡抚(或译总督)十分震惊。一群狂热的人宣称耶稣是弥赛亚,是先
知,是耶路撒冷王。耶稣的弟子甚至拚命争取紧挨耶稣的左右手位置,像争夺充任左丞相与
右丞相一样。地位,对于人间与非人间,原是同样的重要啊!这对于罗马帝国和当地的社会
治安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已经取得了祭司地位的传统的宗教教士更是对耶稣恨之入骨,
怕得要死。他们宣称,他们是被迫迎战的,他们被迫奋起反击,与耶稣这个木匠的儿子势不
两立。他们呼吁巡抚府的干预,不断向总督告急告警。于是,经过周密策划,巡抚彼拉多用
30元钱买通了耶稣的第十三个弟子犹大——或译茹达斯。伪善的茹达斯与搜捕者定下暗
号:“我与谁亲吻,谁就是觊觎耶路撒冷王位的危险人物耶稣”……后来,耶稣被捕,钉死
在十字架上。而犹大,也因为受到舆论及良心的责备而自缢身亡。叛卖者绝无好下场!
波兰的一位现代小说家,请原谅我一下子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写了一篇虽非翻案却也
骇人听闻的故事。他写道,历史——或宗教、或命运、或其他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威严力
量——需要犹大,却没有一个人肯扮演这样的角色。最后耶稣愤然慨然地与犹大换了头套,
结果,被钉死的,其实是犹大……
对福音书的叙述,我是尊重的。对于小说家的假语村言,也可不必认真。但是,这些毕
竟只是表面的与外在的过程。我的耶稣,就是说我所理解所设想的耶稣对我说:
你愿意上十字架吗?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连年战乱和饥荒之后,人们是怎样地恐慌万
状、无着无落呀!一个教士又一个教士向人们应允天堂和灵魂得救,当人们刚刚皈依,却又
被告知他们的道袍下露出来了尾巴。每个人对其他人不满,却无法不让别人对自己不满;每
个人都感到别人的欺诈卑劣,却没有能力不对别人欺诈卑劣;每个人都感到别人在堕落,却
无法停止自己的堕落。古老传统的清教徒式的洁净规则,愈来愈显得像是讽刺。传说和故事
中对于古朴民风的描述,更使人们慨叹世风的日下。唱的调子愈高,人们就愈不相信。空话
讲得愈多,人们就愈卑劣。最后连那最起码的真诚与道德似乎也失去了信用,只有赤裸裸的
野兽一样的自私倒是实实在在的了。人们普遍认为事情不可能老是这样子,早晚会发生变
化。弥赛亚会到来,通过上帝的干预,人们将获得伟大的拯救,上帝的统治权将获得普遍的
承认,他的公正的意志将在人们的心中和生活中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在这样一个充满和
平、正义、道德、繁荣的世界里,罪人们是不被接纳的。弥赛亚到来之后,将进行伟大的无
所不包的全面审查与清理,像在麦场上扬麦打麦一样,成色十足的黄金的麦粒将会留下,而
秕糠将会被淘汰。比淘汰还要严重的是,这些罪人秕糠将被天火烧毁,烧个干干净净,永不
得再行投生,叫作永世不得翻身。
最大的恐惧在于,谁都希望自己是黄金的麦粒,谁都没有把握自己不是罪恶的秕糠,靠
德行做麦粒而不做秕糠吗?谁的德行又是十全十美的呢?判断德行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如果
你在安息日去帮助一个有难的人,去工作,究竟是美德还是恶德呢?当你自以为是维护了自
己的麦粒成色的时候,焉知道不是误入歧途变成了秕糠或者准秕糠呢?
只有我,只有我一反那些苛刻的、恶狠狠的,充满繁文缛节的教士的威慑之道,恐吓之
道,讹诈之道,提倡仁爱,提倡谦卑,提倡虔敬,提倡宽恕。当人们恶狠狠地相互斗红了眼
的时候,当他们把压倒对方看得比维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时候,我伸出了和解的手。我说:
我们都是有罪的。所以我们不能责备旁人的罪。我们都是该当挨石头的。所以我们不能
抄起石头砸那犯了淫罪之人。赦免那有重罪之人,比赦免那只有轻微错误的人还有恩德。当
你的兄弟说了你不爱听的话的时候,你再去说他,不是永无和解之日了吗?即使你能得到一
时的上风,一时能够是永远吗?即使你一时退让了,退让能够是永远吗?你看着别人是秕糠
吗,焉知别人看着你不是秕糠呢?你们互相宽恕了,我便宽恕了你们。你们的一切罪恶,我
愿意独自承担。为了让你们生得好一些,我宁愿被钉在十字架上。
人们相信了我,从我的话里得到了希望。大弟子彼得对我说:夫子呀,你就是弥赛亚,
你就是基督呀!我说,这话可不得告诉旁人。但信徒们都这样说,从窃窃私语到闹闹嚷嚷,
众口一声地说:“他是基督,他要为了我们上十字架!”
你为什么还没有上十字架呢?如果不上十字架,如果和众人一样地饮水、穿衣、吃未发
酵面饼和羊羔肉,如果和众人一样地在夏天的烈日下流汗在冬天的寒风中发抖,那还有什么
区别,有什么神圣,有什么发言权和感召力?
我必须上十字架。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注定了的命运。早在我们的民族我们
的部落我们的原始宗教传说里,已经预言了弥赛亚的死。然后复活了,坐在上帝的右边。复
活的前提是死,是钉在十字架上。不死也就没有复活。不死也就没有神圣。不死也就没有信
仰。一切的信仰,归根到底是对于死的信仰。不论通过谁的手,不论通过叛卖还是举荐还是
个人申请自愿,不论通过招标投标还是通过统一密封卷考试,不论通过怎样的具体途径,要
上十字架!这才是最重要的。从五岁的时候,从听到《圣经·诗篇》中关于弥赛亚之死一节
朗诵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别无选择。
你到底要什么?你别无选择!
问话是苏联作家柯切托夫长篇小说的题目。答话是中国青年女作家刘索拉的中篇小说的
题目请把它们联结起来。
六
那是一个盛大的典礼。
军乐队、民族民间乐队和电子合成器奏着赞歌,观众人山人海高呼:我——们——得—
—救——了,然后是有节奏的鼓掌。白发苍苍的老人为我默哀,向我行跪拜礼。老妇人用她
们深沉诚挚的歌声为成千上万的妇女的嚎啕大哭伴唱:
你为我们受苦,
你为我们受洋罪,
如此多的人不识好歹,
好心换来了驴肝肺!
天晴日朗,微风徐徐。全副武装的卫队簇拥着我登上十字架台。这一刻无比辉煌。我的
脸上呈现着神秘而骄傲超凡的微笑,我的步履从容,四肢舒展,达到了绝佳风度,因为别无
选择而大义凛然。我确实看到了,天使在广场上飞翔。天使围绕着我飞翔。
罗马总督彼拉多向众人说道:“今天是逾越节的第二天,按照惯例,我们可以释放一个
囚犯给你们,请公民说话,释放谁呢?”
我的耳边轰地一响。莫非要释放我?依公众对我的爱戴,他们一定会要求把我释放的。
那么,我自幼的茹苦含辛,圣母圣父的教导,我的一切德行,一切禁欲主义,一切奇迹,一
切对于道的领悟和宣讲,我所奋斗终身的使命,我的仁慈与我的形象,我头顶上的圆光,我
的纯洁无瑕的档案或者用英语喜欢用的说法叫作“记录”,特别是我对于那些无知无识、诚
惶诚恐、易喜易怒、多疑多惧、自利自私、攀风攀势、摇来摇去的人们的同情、怜悯与宽宏
的饶恕,又将怎样表现出来?如果我来到十字架前,又被赦免,平安地走下台来,眼睁睁看
着另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英勇就死,看着一个得不到崇拜,找不到自己的死亡的意义的强蛮
的血肉之躯在刹那间变成血尸,我的上十字架岂不成了一场沽名钓誉的骗局,如果我被释
放,经过这么一番大折腾以后晚上照旧饮水吃肉洗脚睡觉打鼾,现在这些为我流泪向我膜拜
的人如何能再相信我的仁爱我的苦心我的关于宽恕的教导?教育别人宽恕的人是最难于得到
宽恕的。因为要别人宽恕,就把自己摆到了高于一切的地位,摆到了圣人的地位,摆到了再
无还手还口之力的不设防的地位,于是你便变成了众矢之的。宽恕是困难的,让斗红了眼的
人宽恕比要他们的命还难,他们不愿意宽恕不能宽恕,他们就更要睁大眼睛看你能不能宽
恕,你能不能容忍。简单地说,如果罗马总督彼拉多将我释放,不出十天,我的忠诚信徒们
就会把我凌迟处死活埋。
但我又想,如果真的放了,该有多好!走上十字架台,我才想到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信
徒们说,还有许多道理没有思考透彻。宗教探讨的是通向天国之路,是永远地摆脱人间的罪
恶贪欲粗俗之路,而宗教是为人间而准备的。没有人间,又在哪里宣讲宗教?又从哪里走向
天国?我爱的是谁人?我怜悯的是谁人?我宽恕的是谁人?我准备为之而受尽一切苦难的是
谁人?不正是这些血肉之躯,这些肉体凡胎的众人吗?当我死去以后,我还能爱他们吗?我
还能超度他们吗?我还能为他们而流泪并接受他们的崇拜和忏悔吗?当我复活以后,我还是
我吗?我还能以肉身与众人的肉身通消息吗?
我心乱如麻,但是我还是狂呼大叫:不要释放我!
众人大乱。有的喊着我的名字,喊着把我释放。有的喊着我的名字,喊着我应该牺牲。
又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是个骗子!别让他钻了空子!”又说:“他太精明了,这是
他的法术,他要左右逢源,两面三刀!”又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是为了我们!我们
这些瞎眼瞎心的臭驴子!”于是开始了骚乱和武斗,人们大喊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
死一个够本儿,捅死两个赚一个!”
于是彼拉多总督威严地宣布:根据大家的意见,我们决定释放著名囚犯巴拉巴!严惩自
称基督、自称犹太王的耶稣!
于是喧闹起来,有的鼓掌,有的跺脚,有的欢呼,有的嚎啕,有的吟诗,有的唱歌,有
的长叹,有的大骂。精彩段落有以下一些:
你求仁得仁,死有余幸,
我们羡慕你的盛名光荣!
又有:你得了便宜卖乖,
反说为了我们,
我们何劳你的操心,
多管闲事?
又有:明明是血肉之体,
偏偏自为神圣,
你是悲剧中的英雄!
你是闹剧中的大虫!
又有:仰望苍天,
且问巴拉巴与你,
哪一个更实惠,
哪一个更带来效益?
又有:痛苦是爱的真谛,人生真谛,
你的痛苦是人类爱的载体!
又有:我们永纪念你,永远纪念你,
这纪念又是何等卑鄙!
又有:是象征便有永远的意义,
是永远的形象又何问效益?
又有:是一个惊叹号也是一个问号,
是文化现象又何必穷追根底?
七
在第一个钉子钉进我的左掌的时候,我立即痛昏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疼痛:比我预料的还要痛得多!
当钉子钉入我的手掌,一阵锐利的痛楚使我大叫,我的手掌在撕裂,我的全身心在撕
裂。叫声还没有冲出喉咙就被我压了下去!我已经浑身冷汗,两眼发黑,却深知这不是叫苦
的时候,我没有叫苦的权利!我不是想感动众人吗?不是要为众人牺牲吗?不是要看到和解
与仁慈的光辉照遍寰宇吗?我又怎能像俗人一样地哭喊呼叫呢?就在这一瞬,我听到了铁钉
劈钻骨骼与脆骨的碎裂声,我昏晕了。
当铁钉钉入我的右掌的时候,我醒了。
冷汗变成了热汗,颤抖变成了烘烤。我的全身在燃烧。我的两只手已经不是手,而是火
苗。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貌美的女子不顾行刑者的鞭打与推搡扑到了我的脚下。她的长发秀美
齐腰,她大哭着亲吻我的皴裂的双脚,她的嘴唇温热柔软纯洁,她的眼泪淋湿了我的双脚,
她用秀发擦去眼泪并擦净我的脚。她哭喊道:“啊,吾主!你是普度众生的慈航,你是博爱
众生的人子,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应允!你能不怜惜你的可怜的女儿吗?你能听
任我那狠心的郎君负心骗我吗?我纯真而又热情,十六岁便给了他我的少女之身!而他现
在,为了功名利禄移民新大陆,打着刷新观念的招牌,走上了陈士美的罪恶的旧辙!啊,吾
父,你能死而复活,你能令跛子走路参加百米田径赛又能令盲者重见光辉去天文台观测星
云,你能在水面上行走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