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4-17 18:56      字数:4824
  吗? 不,不是,他没有往那儿想的胆子。他几乎被何婷那瞒天过海的本事吓住了,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仅从这点来说,石全清觉得他比何婷还够个党员。
  光凭何婷这几句话,刚才为白木耳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也算值了。石全清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心里却说:“娘们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给自己再添一条狗腿。
  我现在是卧薪尝胆,等我入了党,转了正,这些年低声下气受过的屈辱,全得找回来,你等着吧。“
  这个马拉松的会,已经整整开了三个小时,老头们全累了、腻味了。一个个斜躺在沙发上,就跟躺在床上差不离,上厕所、接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难怪郑子云在部里作报告的时候总是站着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肯坐下。有人递条子让他坐下,他总是说:“咱们搞工业的应该有点朝气,我看见有些厂子里开会,简直是躺着开,这不好。
  谢谢大家,我还是站着讲好一些。“
  何婷带着明显的倾向性,介绍了党小组和支部大会讨论贺家彬入党的情况,她想利用党委会的决议,推翻支部通过的决议。
  何婷惯于耍弄小权术、政治上不大正派的毛病,方文煊早有所闻,可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地领教过。尽管自始至终,她从未和冯效先交换只言片语,却可以感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对面座位上,冯效先已经换过两次茶叶,提神的浓茶使他显得精神抖擞。
  人人心里明白:冯效先在这儿等着哪。
  他们又都装着不知内情的样子,陪着他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讨论贺家彬的入党条件。
  冯效先最大的本事就是“泡”。开这个会,竟然换了两次茶叶,就是一种打持久战的架势。
  他能白花一元二角钱买那本杂志? 脚上这双黑色马裤呢的千层底布鞋,一双才七元多钱。穿到现在还不褪色,新买的一样。鞋面依然墨黑、墨黑,鞋底儿依然漂白、漂白。那一摞纸就值一元二角钱? 看完之后,当大便纸都不好使,又硬又滑,还不如报纸。
  要不是儿子说得那么邪乎他才不买呢:“爹,这下你可全国出名了,有篇文章骂你‘急流勇退’,你还不赶快看看。”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因为花了一元二角钱,他从杂志的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又是什么《爱的生活》,又是什么《恋》,说的全是那些堕落的女人、反共卖国的知识分子……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和党唱对台戏又是什么? 贺家彬在局里、部里折腾得还嫌不够,竟然折腾到社会上去,和这些人纠缠到了一起。
  宋克在部党组会上的发言,冯效先早已听说了,自己赤裸裸地跳出来,很不策略,这个账就是算,也不能算在明处。着什么急? 机会总是有的,眼前不就是个时机吗? 何婷提出的异议对冯效先很有利,完全为他撇开了对那篇报告文学怀恨在心的嫌疑.别管人们心里怎么想,大面上谁也挑不了理去。而对方文煊却是一个火中取栗的难题。
  刨去其他两条不算,算一条就行了:群众反映贺家彬作风不正派,多年来和万群关系不正常。
  谈到前面的问题,老头们还能各抒己见,说到这里,全都低眉垂目装聋作哑起来。
  现在,这出戏就看方文煊怎么唱了。
  万群……
  方文煊想起早上在机关门口看见她的时候,她连招呼都没向他打,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她正在办理调动工作的手续。
  方文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这能怪他吗? 他出差的时候,冯效先擅自决定把她调到郊区的一个工厂,借口是专业归队。
  办得这么快,一定早就谋划好了,方文煊出差回来才知道。就算他在局里,如果主管政工、人事的冯效先作出这个决定,他又有什么勇气表示反对呢? 方文煊不敢细想下去。除非万群自己提出异议,而万群又是万万不肯求人的。唉,他真是害了她。
  现在何婷提出的这个问题,分明是冯效先对他的再一次进攻。
  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个问题,还想拿捏他多少年? 他究竟犯了什么法? 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是和万群睡觉了,还是接吻了? 他简直想拍案而起,把他多年来憋在心里的矛盾、痛苦、犹豫、自私、歉疚……一古脑地倒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家看个明白。让人们知道,他应该受到谴责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于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没有勇气和旧世界彻底地决裂。
  而他们其实和他一样,应该受到同样的谴责。
  方文煊脸色苍白,浑身颤栗。他强迫自己镇定。他不是贺家彬而是方文煊,感情用事是政治上脆弱的表现。
  他下了决心,非干到底不可,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这样一想,他倒平静下来了。也许这是他能为万群做的最后一件事,为她说清这不白之冤。
  为什么是最后? 难道他们永远不再见面了吗? 应该不再见面了。假如他没有权力给,也就没有权力拿。
  “群众反映? 哪些群众? 讨论接受新党员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每一条意见都要有根有据才能服人。何婷同志,你是不是可以谈得具体一点? ”
  何婷没有想到,方文煊竟没有设法回避这个问题,这有点反常,不像他平时的行为。她心里有些忐忑起来。“听郭宏才说过。”
  “还有别人吗? ”
  “还有石全清同志。”
  方文煊立刻走到电话机旁,拨了电话。“电力处吗? 请郭宏才同志和石全清同志到党委会议室来一下。”
  躺在沙发上的老头们好像来了精神,一个个全都欠起了身子。
  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墙上那个电表的大红秒针,嗖、嗖、嗖、嗖转得飞快,仿佛在驱赶着不愿意往前走的时间。有谁喝了一口水,茶杯盖磕在茶杯上,竟像响了个雷那么惊人。
  郭宏才一进门,脸上立刻浮起只有轻易不露声色的庄稼人才有的狡黠微笑。
  石全清看到这种场面,立刻低下了头,慌乱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像个被提审的犯人。
  方文煊还想给何婷留点面子。女同志嘛,等着她自己证实。
  何婷愣是稳住劲儿,不吱声。
  方文煊只有发问:“郭宏才、石全清同志,何婷同志说,你们反映贺家彬同志生活作风不正派,和万群同志的关系不正常,现在请你们把具体情况谈一谈。”
  郭宏才说:“没有,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说过,贺家彬同志不错,能够经常帮助万群同志,这样雪里送炭的同志现在不多。”
  现在不多……现在不多……这几个字像回声似的,在方文煊的耳边缭绕,使他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方文煊没有回头去看冯效先和何婷。
  每张沙发上都发出一阵塞塞率率的声音。
  他把眼睛转向石全清。
  石全清用尽全力,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固定在方文煊的脸上,然而不行,他只好越过方文煊的头顶,看他身后墙壁上一块淡褐色的渍痕,或墙角那个放茶具的柜橱,或那只红色的电话机。“有一次,我看见贺家彬同志很晚才从万群家里出来。”
  “几点? ”
  “呃——十点多。”
  “你确实看见他从万群同志家里出来? ”
  “是从他们那栋楼里。”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去万群家,而不是去别的同志家呢? 那栋楼里,住着我们局里的好几位同志。我知道的,我去过。”方文煊这时转过脸来,磊落地看着冯效先。“冯效先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可以再落实一下。”
  “看看何婷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
  冯效先才不接这个球呢,谁抛出来的再抛给谁,他干吗给别人捡球去。可是,这个石全清是个多么不中用的家伙啊。
  从郭宏才和石全清一进门,何婷就有了准备。现在,她既不说自己错了,也不说他们对了,只说:“有些事情不便在这里纠缠了,回头我再找机会和郭宏才和石全清同志交换意见吧。”
  确实有种人,当面被人戳穿谎言也不会脸红。然而这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未免令人毛骨悚然。
  方文煊环顾四座:“这个问题看来清楚了吧? ”他从那些点头的节奏里,看出一种要不是兴高采烈,便是如释重负的情绪。然后对郭宏才和石全清说:“那好吧,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郭宏才有点不舍地离去,他巴不得方文煊再问点什么,好把何婷的一切假面拆穿。
  石全清夹着两条腿,好像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生怕人走了尾巴还留在门里,身子很快一闪,走出了党委会议室。
  “现在可以表决了吧? ”方文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他从烟盒里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再研究、研究吧。”冯效先那拖长的声音,表示着不满和不甘。
  “不是研究过了吗。”有位花白头发实在不耐烦了。
  “思想不是还没有统一嘛。”冯效先又开始“泡”了。
  “那还有个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集体嘛。”谁也不想再陪着冯效先“泡”下去。
  方文煊这时才动了感情:“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想想当初我们加入共产党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这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难道因为一两个放不到桌面上的原因或一两个人的反对,就非得等到统一了思想、全数通过才算数? 要是他永远也不打算统一怎么办? 我们就拖下去,把一些好同志关在党外? 有些事情,可能是长时期统一不了的。这不像是买脸盆,你想买花的,我想买白的,大家迁就一下问题就解决了……我提议,现在举手表决。”于是,方文煊庄严地举起自己的右手……
  通过! 此时电话铃却响了起来,方文煊拿起听筒,他的脸立时变得惨白。“医院里来电话,万群同志车祸,恐怕已经无救了。”
  冯效先一生也不会忘记,方文煊说这话时望着他的那两道目光,像两道铐住罪犯的枷锁。难道他是个杀人犯吗? 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mpanel(1);
  他毕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他直起身子,而后又站了起来,憋住正要喷出的一口烟。刚刚琢磨出来的、那些准备套住方文煊的连环扣.顿时全从脑子里飞走了。哦,兴许他是错了,然而错在哪儿呢? 好像把一个判十年徒刑的犯人,和一个判死刑的犯人押在一个房间,临到执刑的时候,却把那个不该枪毙的犯人枪毙了。唉,这该怎么说。
  冯效先决不相信阴曹地府或因果报应之类的无稽之谈,但万群的影子就像贴在他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抹不下去。特别是那天,通知她调动工作时的样子:坐在他的对面,抱着两个胳膊肘,瘦得像个骷髅。脸上的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就像看一个走江湖的,玩杂耍的。
  那笑容挑起他更加对立的情绪。他记得他当时心里还这样想过:你笑,呆会儿有你哭的。
  她没哭,只是不笑了。还是那么固执地看着他,眯着一只眼睛,像在看显微镜下的一个切片。好像他连走江湖的、玩杂耍的都不是了,而是能够引起疾病的一种病原体。
  能这样地对待党的领导吗? 能不对她进行一定的教育和挽救吗? 这样下去她会犯错误,到那个时候,可不像调动工作这么便宜了。
  无论如何有一种想法他摆脱不了:假如没有调动工作这回事,出事的那个时间,她会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骑着车子窜来窜去买搬家、捆行李的绳子,或是给孩子办转学手续……冯效先觉得心里发闷,好像谁往他的心脏上捶了两拳。
  方文煊坐在汽车里,不明白自己是去哪里,又是去干什么。车子开得飞快,赶着去干什么似的,难道有谁在这快速的后头等着他? 早已没有人等他、需要他,他也不再盼着什么。
  曾经有过,那等待。在干校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这地方适合种植蘑菇。”——这是谁说的? 想起来了,是贺家彬。难道他和她的感情只能像蘑菇一样,长在那阴暗的、潮湿的、不见阳光的地方? 他觉得汽车窗外掠过的那些楼房,行人,汽车,都在向他这辆汽车倒过来,或是往他这辆汽车的轱辘底下钻。方文煊拍拍司机的肩:“小严,慢点。”,司机放慢了车速。心里想,出了车祸老头害怕了。
  想起来让人心里发疼的人已经远去。几小时以前方文煊还在想,他们不应该再见了。对,这不是再见,而是告别,最后赶去看她一眼。迈进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