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恐龙王 更新:2021-04-17 18:43 字数: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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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昂不答,将盛妆的妹子唤出来,送上轿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烟视媚行而仿佛弱不胜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旧怜新,格外宠爱,赐名含芳。马氏一家,皆赐蟒衣,特准马昂,随时出入豹房,太监们都管他叫“马大舅”,是戏言,但也是尊称。
这样不到一个月,含芳忽然爱酸作呕,是有喜的模样。这是一件极大的怪事,如果说她怀的是龙种,受孕不及一月,不应该有此现象。看来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于是宣召大医到豹房来诊脉。这名太医不是有名的薛立齐,本事有限。而且为宫眷诊治,隔着帐子牵出一根红丝,要从几乎不可觉察的红丝的震动中,去分辨脉息的升沉强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徒劳无功,说不出是有喜还是有病。
可是这个太医的母亲,却是妇产科的名医,由朱宁作主,将她接到豹房,细心诊察,断定是三个月的身孕。
这下,朱宁不能不跟司礼监马永成去商量,“怎么办?”他说,“明明是毕家的种,将来生下来便是皇长子,如果立为太子,大明天下不是归姓毕的所有了吗?”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马永成问道,“万岁爷知道了没有?”
“还不知道。”
“先面奏御前再说。”
“面奏容易。万岁爷知道了以后,会作何处置,不能不先考虑。”朱宁说道,“看起来,万岁爷会舍不得她。”
“舍不得是舍不得的办法,舍得是舍得的办法。反正不是龙种就不能留,咱们先考究出几个办法,让万岁爷自己挑一个。”
于是商量好三个办法:第一,如果皇帝已经厌弃,或者舍得割爱,就将含芳遣回马家;第二,倘或舍不得含芳,但在宫外觅隐秘之处暂行安置,等产后满月,再迎入豹房;第三,上面两个办法都不同意,而又一天都不愿离开含芳,那就直接了当为她堕胎,打掉毕家的孩子——这是毫不费力的事,宫女中擅此道的很多,或者用药物,或者用手术,只要胎儿的月分,不是太大,保证没有危险。
照朱宁的判断,皇帝会采取最后一策。事如所期,皇帝吩咐在安乐堂特辟精舍,安置含芳,谁知一切安排就绪,事情发生了就化。
原来含芳胆小而多疑,以为借堕胎为名,要结果她的性命,枕上向皇帝痛哭流涕,说是堕胎恐有痛苦,不堪忍受。求皇帝将她剃度为尼,从此以后,溥灯黄卷,为皇帝祷祝长生,报答恩宠。
皇帝无奈,找了朱宁与马永成来商量,朱宁不语,马永成自恃是从小陪伴皇帝的老奴,率直说道:“既要剃度,更当打胎。不然,尼姑生儿子,血光冲污佛门,是万岁爷的罪过。”
“我当然不会让她做尼姑。且等她生产了再说。”
“那就先送回家,等生产了再接进宫来。”
“这得好几个月,牵肠挂肚多难受?”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马永成说:“不能生在宫里,宫里落地的婴儿,不是皇子、就是皇孙。”
皇帝想了一下说:“好在还早,到时候再作处置。”
马永成还争辩,皇帝却不耐烦了,起身就走,根本不容他进言,事情就这样搁了下来了。
※ ※ ※
对这件事,宫中与朝中的看法不同。在宫中,只觉得此事尴尬异常,九重禁地有个大腹膨亨的妇人出现,而所怀的却不是皇帝的骨肉,真是窝囊透顶。
朝中却有十分严重深切的远虑近忧。远虑是含芳生子以后,倘或留而不遣,毕家的孩子认作朱家的血胤,将来会引起极大的纠纷。近忧是有个强藩,逆谋日显,皇帝有一件荒唐行径,恰恰是授人以柄。
这个强藩是南昌的宁王朱宸濠。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宸濠便勾结刘瑾,暗中扩充兵力,打算起兵谋反。这几年看皇帝荒淫无道,又无皇嗣,更觉得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一方面在江西招兵买马,笼络民心;一方面以重金在京中活动,得宠的教坊乐工臧贤是宸濠的死党,朱宁亦在暗中回护,甚至兵部尚书陆完亦被收买。
这样到了正德九年,宸濠竟自称“国主”,改“护卫”为“侍卫”、藩王的命令本称为“令旨”,亦擅称为“圣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独独皇帝不知道,因为有些人不肯告诉他,而有些人则是不敢告诉他——如果皇帝不信,便成了诬控藩主,是杀头的罪名,而顾虑皇帝不信宸濠会谋反,又是有根据的。
原来皇帝于玩乐之事,无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张花灯,耗费的黄蜡总得几十万斤。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盏的新样奇巧花灯,进贡到京。表文中又说明,所进花灯的形制新颖,悬挂的方法,与众不同,因而特遣专人进宫布置。
平常的花灯,莫不是四面临空悬挂,唯有宁王府所进的花灯,大多著柱附壁,同时又在乾清宫四周,汉白玉石的栏杆上,用彩色毡幕覆盖,而暗中贮存火药。到得这年——正德九年正月十三上灯以后,著柱附壁的花灯,连着点了三天,将板壁门窗烤得极干,一处起火,迅即蔓延,再一烧到火药,其势更不可收拾。乾清宫及坤宁宫,烈焰腾空,整整烧了一夜,火势最盛的时候,皇帝在西苑高处遥望,还笑着说道:“好比一棚大烟火。”
对宸濠这种彰明较著的奸谋,竟会懵然不觉,深宫大火,竟会无所警惕顾惜,居然以看烟火的心情去欣赏灾难。在宸濠看来真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江山迟早不保。与其落入外人手中,不如姓朱的自家来取而代之。否则,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祖宗。
因为如此,从这年起,宸濠的行迹益发无所顾忌,看样子随时可以造反。但师出必须有名,如今皇帝将有孕妇人,留在宫中不遣,恰好给了宸濠一个借口,皇帝竟要将太祖高皇帝辛苦缔造的大明江山,因为宠爱一个妇人之故,拱手送与外人,不忠不孝,罪浮于天,不但不配再做大明的皇帝,甚至亦不配做朱家的子孙。从前阳翟大贾吕不韦,以有孕的姬妾,进奉秦国的王孙子楚,生子为后来的秦始皇,秦国的庙祀血食,归于吕氏,这是子楚受人所愚,犹有可说,而当今皇帝明知故犯,愚不可及,更何足以君临天下?
如果宸濠用这样的借口,起兵申讨,不仅师出有名,而且很容易博得天下的同情。那一来,情势就会很糟糕,所以宰相杨延和、梁储、蒋冕、毛纪等人,大为担心,但一时却筹不出有何可以挽回的善策。
当然,言官看不过去,会上疏切谏。有个户部给事中石天柱,说得最恳切,当乾清宫失火时,他就有道奏章,慷慨指陈:“今日外列皇店,内张酒馆,宠信番僧,从其鬼教,招集边卒,袭其衣装,甚者结为昆弟,无复尊卑。数离深宫,驰骋郊外,章疏置之高阁,视朝月止再三。视老成为赘疣,待义子以心腹。时享不亲,慈闲罕至,不思前星来耀,储位久虚,既不当御宫中,又弗预选宗室,何以消祸本,计久长哉?”
皇帝没有皇子,又不能像宋仁宗那样,预选宗室中的贤者,迎入宫中教养,以为储贰,这是朝中正人君子最担心的一件事!因为这一来势必启宗藩以觊觎之心,所谓“消祸本,计久长”即指此而言。而眼前的情况,比“前星来耀,储位久虚”还要坏,石天柱当然更要说话,一次没有结果,第二次纠合同官再争,话更率直了。
他说:“臣等请出孕妇,未蒙进止。窃疑陛下之意,将遂立为己子。”如果如此,此“子”将来自然会继承大位,然而“异日请王宗宫,肯坐视祖宗基业与他人乎?内外大臣肯俯首立于朝乎?”这是很明白提出警告,倘或有此一日,不但请王宗室要起兵,甚至朝中大臣亦要反抗。因而简单有力地提出要求,“望急遣出!以清宫禁,消天下疑。”
皇帝是很任性的人,臣下越争得厉害,他越不肯听从。石天柱的奏疏,依然留中不发,而含芳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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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马永成受了内阁的逼迫,对这件事很伤脑筋;跟朱宁商量,亦都觉得皇帝样样都可以任性,而这件事做得实在荒唐。必得想个办法挽回,否则就会落一个永世难消的骂名。
“有了!”有一天朱宁突然想到,“我有个故交叫马大隆,出家做了道士:最近从武当山回京,住在白云观。此人足智多谋,只要他肯管这件事,就必有好办法。”
马永成亦知其人,“不错,我也听说有这么一位同宗,是奇村异能之士。”他说,“事不宜迟,请你赶快去看他吧!”
白云观在西直门外。朱宁跨一匹骡子,带一个书憧,悄然相访。旧友重逢,欢然道故;马大隆留朱宁吃斋,客人欣然应允,表示要留宿白云观。
这夜月明如画,两人在松树下煮茗清谈;夜深人静,朱宁方始吐露来情,请马大隆划一挽救大明国祥的计策。
“这是旷古绝今的奇闻。”马大隆说,“从前汉哀帝要禅位于董贤,那还是因为断袖情深,犹有可说。如今皇上与含芳腹中的孩子,毫无渊源,何厚爱如此,竟要将朱家的江山,送与毕家的无父之子,真不解皇上是何用心。”
“皇上亦不是厚爱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儿,只不过任性而已!”
“对含芳呢?”马大隆补了一句:“你拿蕙娘来跟她作个比较。”
“这不大容易比较。皇上对蕙娘有三分敬的意思在内,对含芳可没有。”朱宁想了一下又说,“不管怎么样,皇上对含芳不会比对蕙娘更好。”
“那就是了!你只看皇上对她的宠爱不如从前,立刻来告诉我,我自有道理。”
“你有何妙计?请讲!”
“天机不可泄漏。”
“莫非你还卖个关子!”朱宁笑道,“何不让我先闻为快?”
“不是我卖关于。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主意是有了,细节要打听打听情形,才好筹划;第二二、事先跟你说了,怕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或者神色之间泄露机关,那就不但大事不成,只怕你还有点麻烦。你信任我就是。”
“我如何不信任?刘瑾那场风暴,多亏你事先指点;从那时起,我就唯言是听了。不然,这样的大事,也不会特为找来商量。”
“正就是为此,我要格外慎重。干殿下,这件事你一个人做不成,至少要马公公协力,你倒跟他说了,万一他嘴不紧,如之奈何?再说,这件事要瞒着姓江的做,更须谨密。”
“是,是!”朱宁完全领会了,“你是为我好!我不再多问了,只照你的话去留心。”
※ ※ ※
含芳并无失宠的迹象;而从侧面去看,地位似乎更为稳固——皇帝经常带着几名小太监,悄悄儿到马昂那里去做长夜之饮;有时醉了,甚至就住在马家。
含芳的腹部却日益隆然,挺胸凸肚,神气非凡。朱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个人静下来所思索的,便是想个什么离间的法子,让含芳失宠。
突然有一天,情况大变。马昂来到豹房,神色抑郁而不安。朱宁是何等角色?入眼便知他惹了祸了,一打听,果然。
原来前一天晚上,皇帝在马家饮酒;一时心血来潮,说要马昂的一个名叫四珍的侍妾来侑酒。马昂只说得一声:“小妾有病。”皇帝勃然色变,推案而起。马昂心知坏了,急忙跪下来拉住龙袍,又连声召唤四珍,而皇帝终于不顾而去。
不用说,马昂从此以后能保首级,已是大幸;而含芳的宠信,当然也会大受影响。朱宁便喜孜孜地赶到白云观去向马大隆报信;同时要求揭晓那不可泄漏的“天机”。
“时机倒也正好!”马大隆点点头说,“转眼就是南郊大典,就在那两天动手。”
接着,密密授计,细微末节,无不顾虑周详;朱宁大为佩服,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即时赶回宫中,通知马永成展开部署。
三天之后就是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扫。事先非要斋戒,皇帝移居斋宫,除了有关国计民生的大政以外,其他政事,一概停奏;宫禁之内的琐务,自然更不可干渎。
这一点对皇帝来说,倒不大在乎;本来就不大过问政务。使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但摒绝声色,而且不能饮酒,也不能吃肉。因此,每逢斋戒,皇帝都虚应故事;大祀的斋戒,规定五天,他连一整天都住不到,傍晚到斋宫,半夜致祭,祭毕回斋宫打个盹,随即悄然溜走,自去行乐。所以,马大隆如果是想趁皇帝宿在南郊斋宫,不问禁中之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