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恐龙王 更新:2021-04-17 18:43 字数:4764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什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什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着问道:“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里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吓,以为皇帝会因为她的寻死觅活而心存畏惧,就此放过?倘是这样的打算,那就完全错了!
正这样想着,仆妇丫头簇拥着一老一少,缕罗裹体的两个妇人,匆匆而至。进了伴芝轩,绕回廊间后而去。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长的是吴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还小两三岁的少妇,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爷,你请进去吧!”蕙娘的侍儿说:“太太跟三姨太都来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进去,我就进去。”龙庆福转身问马大隆说,“你请坐一会。我进去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商量。”
听得这话,马大隆一愣,急急问道:“怎么?蕙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家大太太?”
“没有!那丫头告诉我,蕙娘一进去就哭,走到后房没有出来。丫头推门一看,正在床栏干上结绳套,打算上吊。救下来以后,她又哭,说这件事,她连出口都难,唤丫头来请我,要我去说明经过。”
“有这样的事!蕙娘又为什么羞于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这些事,女人家总不好意思的!你请坐一下,或许还要请你进去商量。”说完,龙庆福掉头就走。
马大隆脑中电闪一般,将全盘经过想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蕙娘是有意做作!心里千肯万肯,愿承雨露,但其事暧昧,可能谈不出明确的结果,到了宣召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现在这样一闹,先就表示了她宁死要保清白坚贞,然后由龙庆福说明经过,因为有如此关乎家门宗族祸福的大利害在内,大家少不得要劝她委曲求全。而蕙娘就不妨哭哭啼啼,作出万分不愿的情状,到了最后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这样,她就是为全家牺牲,不但不算失节,全家还都要感激她。
好利害的女人!马大隆在心里赞叹,知道大功等于告成了。
正好吴家的管事来为客人开饭,肴撰精美而心情悠闲,马大隆自斟自饮,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饭罢品茗之际,龙庆福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怪,又舒泰,又怅惘,双眼之中是一种疲倦而茫然的神色。
“唉!”他坐下来叹口气,“总算说好了。”
“说好了,不是很好?老兄怎么倒叹气呢?”
“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觉得心里不大好过。”龙庆福说,“就好比路上看见一个女人,背影苗条,要多美有多美,特意加紧两步,绕到前面一看,嗯!真悔此一看。”
“必是正面不大高明。”马大隆笑道,“也许原来不怎么丑,只是你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愈甚。”
“你这话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龙庆福的声音很快很急,显然是马大隆的话搔着他的痒处了,停了停他伸出两个手指——暗示所指的是蕙娘,“这个主儿,”他低声说道:“原以为她对我那位下世的表兄,情深义重,一定会抚孤守节,至死靡他。谁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全不是那回事?”马大隆倒奇怪了,“莫非连做作一番都没有?”
“做作?”龙庆福诧异地,“你怎么知道她会做作?”
“我是瞎猜的。你说,她怎么样的做作?”
“只是哭,只是埋怨,为什么不让她死?其实言不由衷,全无哀戚之容。”
马大隆笑了,“连你老兄这样忠厚的人,都看了出来,可知做作得不好。”他又问,“以后呢?”
“以后,还不是大家苦苦地相劝。三姨太就一句话,很有意味,她说,‘皇上召见,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如此担心!’这句话将蕙娘说得愣住了。”
“为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一去不回,要让皇上带进宫去了。”龙庆福说,“不想三姨太无意间一语诛心,当然会发愣。”
“唉!”这下轮到马大隆叹气了,“人心最难测,要变起来,自己都会想不到。好了,事情总算圆满了,老兄斡旋之功不可没,我一定会跟他们说明白,记下你的功劳。不过,还得辛苦你,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联络。”
“好吧!蕙娘已经在化妆了,随时听宣。你请吧!”
“好,我先去交了差,马上就回来。”
说罢,马大隆匆匆而去,走到门口,却又为龙庆福赶上来喊住:“还有件事要商量。丑妞一定要跟着她娘一起见皇上,你说怎么办?”
“那有何不可?”
“不能!”龙庆福微皱着眉说,“丑妞懂事了,虽然谈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把她领开,可是她母亲哭哭啼啼的却瞒不过她。她说:”皇帝老儿会欺侮妈妈!‘所以要跟着一起去,那意思竟是要保护她母亲。到时候不知轻重,说几句不识忌讳的话,岂不糟糕?“
“是的,很糟糕。”马大隆问:“她母亲的意思呢?”
“在哄她。看样子是不会带她去的。”
“那就是了!”马大隆立即放心了,“老兄不必管,做母亲的自然会安排。”说完,微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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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2)
爬了三百六十尺高、十三级的“燃灯舍利佛塔”,远眺灯树之胜,又在通州之北,宽四十八尺、长一百九十尺的石桥上驰了一回马,皇帝在通州全城文武官员跪接之下,巡视全城,然后在知州衙门进用午膳。回到张家湾,已是申酉之交了。
一回吴家大院,第一句话便问:“那个蕙娘呢?”
“已经打扮停当,静候宣召。”朱宁喜孜孜地答说。
“此刻就宣。”
“是!”朱宁又问,“何时传膳。”
“此刻就传。”
酒色二字都全了。朱宁对这一套是伺候惯的。将御膳设在“寝宫”中,等皇帝刚刚就座,蕙娘亦已到达,由朱宁亲自带领到御前。
皇帝一看便是一愣,蕙娘穿的是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立刻浮起喜色,那蕙娘二十七八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色布衣,却似目迷五色,无法细辨了。
“臣妾吴蕙娘,叩见圣驾!”蕙娘敛手在腰,盈盈下拜。
“过来!我看看你。”
蕙娘不答。站起身来,微微含着笑,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什么穿得这么素净?”
“是遵洪武爷爷的规矩。”
“你也知道太祖高皇帝的规矩,”皇帝笑道,“倒说与我听听看!”
原来洪武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绣、锦绮、囗丝、绫罗,止许绸绢素纱。香饰不许用金玉珠翠,止用银。”到了洪武十四年,重农轻商,又有一令:“农民许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这一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废驰,而蕙娘居然恪遵过时的功令,皇帝不免奇怪。
于是又问:“你可知道,我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蕙娘背诵着:“正德元年敕令:官员及军民人等,衣服帐幔,不许用玄、黄、紫三色。其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不许纯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臣妾在想,万岁爷虽高高在上,总也高不过洪武爷。所以,臣妾斗胆了!”
这无异指责皇帝违背祖制,蕙娘说话这样直率无顾忌,使得他人都为她捏一把汗,可是,皇帝却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道:“你的话倒也有点道理。”
蕙娘虽未得罪,朱宁却不能不有所表白,因为“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这个规定,近侍人员,不能不知。既然知道,不加劝阻,岂非失职?事实上朱宁是劝过的,无奈蕙娘不允,答说,唯有皇帝叫她换颜色衣服她才能换。这话在此刻需要表明。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劝过,说有这么一个规矩,她的意思是要万岁爷吩咐她才听。”
“原来如此,”皇帝便问蕙娘:“你喜欢什么颜色?”
“紫色。”
“倒是很尊贵的颜色。”皇帝又问:“首饰呢?戴支银钗,未免太委屈了你。”
“臣妾有样心爱首饰,不敢戴。”
“是什么?”
“一支羊脂白玉钗。”
皇帝点点头,转脸问朱宁:“穿紫戴玉,是几品服饰?”
一品至五品用紫色。而命妇首饰,三品、四品用金珠翠,只有一品,二品才准用金玉、珠、翠。显然的蕙娘不是心爱羊脂白玉钗,是心爱一、二品命妇的身分。
朱宁心想:这妇人利害得很!讨了便宜,又狮子大开口,不能让她太过得意。决定压她一下。
他想说:是四品服饰,话到口边,蓦然省悟,给她四品服饰,她一定不肯戴玉钗,问起来是定制所关,不敢僭越。
这一来把戏拆穿,且不说欺罔之罪,光是在皇帝面前讨一场没趣,便大损“皇庶子”这块金字招牌,因而很见机地说老实话:“二品命妇的服饰,才是穿紫戴玉。”
“就赏二品命妇的服饰。”
恩出格外,蕙娘却无喜色,跪下说道:“万岁爷天恩,臣妾不敢领。”
“为什么不敢?”
“臣妾不忍独受诰封。”
此言一出,皇帝不解,看着朱宁问道:“她说什么?”
朱宁心想,这个妇人得寸进尺,还要为吴家大妇讨封,未免太过分了。但转念又想起马大隆告诉他的一切情形,了解她这正是决心辞别故枝,借此对吴家报答,或者说是补偿的表示。不如依了她,倒省却好多事。
想停当了,便却答奏。“回万岁爷的话:吴家还有大老婆,请万岁爷也封了,她才安心。”
“喔!”皇帝对蕙娘点点头:。“看来你倒是讲礼义的!也罢,就看你的份上,也赏二品命妇服饰。”
蕙娘这才喜孜孜地拜了下去:“臣妾叩谢天恩。”
等她站起身来,皇帝问道:“这下你该没话说了吧?”
蕙娘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细白牙齿,淡红的嘴唇,微微翘起,形似菱角。那笑容本就妩媚,加以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