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恐龙王 更新:2021-04-17 18:43 字数:4758
“怎么?难道姓吴的不肯借?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李和说道:“张大人,我索性帮你个忙,派二十名白靴校尉给你,你带着他们到吴家,不必说什么借的,关照吴家把前面五进挪出来!”
张一义心想,“为政不得罪巨室”,不过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当时道了谢,请李和派出人来,亲自带着,到吴家说明缘由,毫不费事地占了人家五进房子。同时派出大批得力部下,分头办事,又关照司库要钱、要米,尽量支给。人多钱多,容易办事,太阳下山之时,诸事皆已粗备,可以准备接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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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1)
御驾自西而来,黄尘影里,斜晕闪耀,锦衣如绣,如一条五色金龙,冉冉而来。一马当先的是朱宁,疾驰到市梢与李和会合,听取报告。
“仓场张侍郎,很能办事。”李和说道:“万岁爷歇驾吴家大院,五进新屋子,现成的布置;随扈人员住空仓房,亦已打扫干净。一切食料,预备得很充足。”
说到这里,李和回身招一招手,将不远之处的张一义唤来,为朱宁引见。彼此一揖,略作寒暄,朱宁问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花样?”
张一义茫然不知所答,结结巴巴地说:“干殿下要玩什么?”
“不是我玩,是替皇上找消遣。”朱宁提示:“只要宫里没有的,新奇的玩意就好。”
这一说,张一义明白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知道纨绔的好恶,皇帝不过天字第一号的纨绔而已,只要能使他破颜一笑,什么荒唐的花样都不打紧。于是念头一转,连声答说:“有、有!我去预备。”
“对了,快去预备!越快、越多,越好。”
“是了。还有件事,要说与干殿下:通州知州跟驻通州的武官,都由城里赶来了。请问在哪里接驾?”
“都不用、都不用!皇上没工夫见他们。”朱宁摇着手说,“连你都不必见,只要把差使伺候好了,话我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好,让你升官当尚书。”
“多谢子殿下美意。我马上关照预备杂耍,在吴家大院待命。”
说完,疾驰而去。他衙门里养着一班帮闲的清客,恰如俗语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时饱食终日,陪着饮酒、下棋、看戏、玩古董、大享清福,在这个当口,可就要好好动一番脑筋,卖一番气力了。
张一义的这班清客,为首的叫做马大隆,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于揣摩心理,听得居停所提的要求,随即道出一番见解。
“皇上年轻好动,太过于文雅的玩意,未见得能赏识。总以新奇热闹为主,最要紧的是,宫中从未有过的花样。所以这个差使并不难办,譬如,我昨天看见一班耍猴戏的,就很可以进奉。”
“那似乎太亵慢了吧?”张一义有些不以为然。
“不然,事先说明白了就不要紧了。只要猴子不撒野,决无妨碍。”
“好吧!要先跟耍猴戏的问清楚。”
“我看,”另一个清客建议,“泺州的皮影戏倒不错。”
“不!”张一义立刻否决,“宫中有的。刘瑾当年当钟鼓司掌印太监,专门管这些杂耍,皮影戏称为‘过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见得,”马大隆又有独特的见解,“要看演的是什么?宫中的‘过锦’,当然是法雅音,大罗神仙之类,如果另外换一种皇上所没有见过的题材,一样会看得下去。”
“那么,请教,该当什么题材呢?”
“诙谐好笑即可。”
“有一出戏很妙。”原来建议的那清客说,“可惜,太‘荤’了!”
“荤的好,荤的好!”马大隆急急问道:“戏名什么?”
“叫做‘瞎子捉奸’!”
“妙极,妙极!”马大隆抚掌称善,“光听这个戏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确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这一下,张一义索性不开口了,只听马大隆调度,一共选中四档节目。他一面派人去接头,一面用黄笺正楷写好一张单子,重重拜托了马大隆,随即赶到吴家大院。
时候正好,赶上接驾。张一义遥遥望去,不曾见有着黄袍的人,只见锦衣卫簇拥之中,有个头戴紫金冠的魁梧少年,上身一件大红平金的箭衣,下身着一条葱绿泥金寿字的束腿袖袴,骑一匹金辔玉勒的大白马,款款而来。心中不免自问,这又是谁呢?
一念未毕,李和已推推他的身子,“快跪下!”他说,“御驾到了!”
“是白马少年?”
“对,抖抖抖丁”李和将他的肩一摁,张一义顺势跪倒。
跪下低头,只能隐隐约约着到许多马蹄,等发现白色马蹄,知道皇帝到门,便俯伏到地,口中朗声报名:“臣仓场张一义恭迎圣驾。”
皇帝没有答话,张一义只能看到一双着绿衤夸的腿,很快地从红地毯上经过。直到皇帝进了大门,方始起身,李和便说:“看皇上是有些累了,很快就会传膳。你预备了一些什么消遣?”
“喏,在这里!”张一义将黄单子取了出来,同时作了一番说明。
“好!你关照厨房赶快预备。我上去请了旨,回来跟你接头,你在廊上等我。”
于是李和持着单子,转交朱宁,朱宁一看,上面写的是:“进奉杂戏一堂,恭请宸赏。臣仓场侍郎张一义恭进。计开:猴戏、过锦、口技、上绳。”
看完单子,朱宁不由皱眉,“没有什么了不起嘛!”他说。
李和受了张一义五百两银子的好处,而且听他作过解释,确有妙处,因而便帮衬着说:“看单子看不出来的,玩意很不错,包管万岁爷会哈哈大笑。而且,大多是带‘荤’的。”
“带‘荤’的?”
“是。”李和又指着单子低声说道:“上绳的两个妞,一个十七、一个十八,长得都不错。”
朱宁想了一下,深深点头:“我倒小看这个官儿了,看起来花过心思,很懂窍门。”
这时马大隆早已带着那班跑江湖卖艺的,赶到吴家大院,先请朱宁检视。他格处注意的是猴戏与上绳。怕猴子撒野,也怕上绳的女子颜色平庸,不料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人畜都出色异常。
于是,仔细商量演出的次序,马大隆问道:“皇上是一面传膳,一面观赏,还是膳罢进奉?”
“一面传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戏,次听口技。”马大隆说,“这两个节目,拿出来就是,上绳要搭架子,得有些时候。看完绳技,再看‘瞎子捉奸’,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说,‘过锦’必得天全黑了来看才够味。”
朱宁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朱宁问道:“马先生贵处哪里?”
“不敢!”马大隆谦恭地答说:“敝处江都。”
“原来是扬州!自古繁华之地,好地方。”朱宁又说:“马先生可别走!回头我们聊聊。”
“是,是!大隆待命。”
※ ※ ※
虽说是江湖上常见的玩艺,却确有与众不同之处。平常的猴戏,无非猴子骑车、骑狗,这档戏却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只,翻跟斗、叠罗汉,花样甚多,最妙的是双演“过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极少露出毛手毛脚的猴相。收招的时候,恰好双双朝北,跪下磕头。
皇帝大为高兴,道一句:“放赏!”只见两名小太监抬起一个小箩筐,使劲往外一兜;箩筐里尽是簇新的制钱,“哗啦啦”一声,撒得满地;这面撒完那面撒,热闹非凡。
猴戏既完,暂闭厅门;大天井里开始搭上绳的架子。这时膳桌侧面,已拉起一道锦幕,幕中出来一个老者,干瘪瘦小,貌不惊人,穿一件海青,戴一顶方巾,是儒士打扮。走上前来,将手中折扇,塞入袖中,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草野微臣明万年叩见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听这个名字,皇帝便是一喜,灵机一动,笑着说道:“你的名字,可以打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猜!”
这怎么猜得着?明万年磕头说道:“高明难测。”
“你们谁猜得着?有赏!”
左右相觑面相;一下子局面变僵了。朱宁非常着急,正想设法化解,只听窗外有个娇憨声音嚷道:“没有什么难猜,朱寿!”
小儿女娇娓的笑语,日常随处可闻,了无足奇,而此时此地,却如睛天霹雳,无不吃惊。而所惊的原因不同,程度亦有深浅之分。
首先是皇帝,不过猝不及防,微微一惊,其次是明万年,心想圣驾在此,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竟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孩,胡闯乱语,皇帝一生气,那还得了?而最惊慌的自然是大小太监,除却怕惊了圣驾以外,更因为那女孩胆敢直呼御名,是从来所无的“大不敬”!这是个不得了的罪名。
皇帝御名厚照,而朱寿既是皇帝自号,当然也是御名。
可是以为皇帝会觉得“大不敬”,却是杞人忧天,相反地,紧接着微惊而来的,是满面笑容——大明万年,则朱家天子长寿,这个谜竟让一个小女孩揭破,岂不可喜?
这时已有几个太监奔了出去,皇帝怕他们是去抓那女孩,便即喝道:“站住!你们要去干什么?”
“奴才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不用看了!你没有听见声音?一个很聪明的小女孩,别吓着了人家。”
朱宁很见机,立即接口说道:“听见了没有?别吓着人家,悄悄儿去打听一下,那女孩是哪里来的。”
暂时了结这个意外的小小波折,皇帝接着问明万年:“什么叫口技?”
“一闻其声,如见其人。”
“喔,是学人说话?”
“是!”明万年答说:“如见其人,如见其情,凡有声音都要学。”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
“圣天子庇护化育,虽下愚之资,亦为有用之才。”
“莫说这些题外之话。”皇帝最讨厌这些头巾气极重的言语,“你说,你先玩点什么有趣的。”
“微臣试写一幅阳春烟是,为皇上下酒。”
明万年磕个头,退入锦幕。此时堂上常下都在侧耳静听,恍惚间,似有若无的马蹄得得之声,然后雀噪莺啭,夹杂着鹧鸪一声声“不如归去”,渐渐百鸟争鸣、马蹄声繁,又有各种叫卖小食的市声,空旷悠远,闭目静听,宛如见一幅艳阳天气的仕女嬉春图,皇帝的兴致被敲起来,恨不得亦能策马追逐。分享其中的热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不由得连连引觥,饮啖甚健。
慢慢地,由热闹转为清静,马蹄的声音,极其清跪,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
蹄声有轻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象得到,随峰回路转而不同。渐渐地起一种大海涛的声音,那是松风,风定才听得出流水潺潺,间以数声鸟叫,别有空旷幽远之致。皇帝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诗,而且念出声来,“鸟鸣山更幽”。
锦幕中的明万年,听得皇帝念诗,知道已蒙欣赏,好东西还多,可以收住了。于是勒住了马,仿佛在远眺似的,口中也念了两句诗:“行到山尽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蹄声又动,渐行渐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妙得很!”皇帝对朱宁说,“原来文文静静地玩,也有文文静静的味道。”
“也只有万岁爷才识得他的妙处。”朱宁陪笑答说:“奴才觉得还是热闹些的好。”
“那就让他再来个热闹些的!”
此时明万年已经肃立在幕外,闻声答应:“微臣领旨!”
说罢回身入幕。静默片刻,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道声:“幸会,幸会!”由此展开寒暄,一听就知道是故友重逢。听对方的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后生到家喝酒,谈些市井间的趣闻,夹杂着斟酒、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而后生不胜酒力,舌头有些大了,老者又复极力劝酒,方始尽欢而散。送客出门,客去门闭,后生脚步踉跄的情状,宛然如见。
去不多久,后生终于醉倒在地,鼾声可闻。接着有个路人,高唱着山西梆子,大踏步而来,一下绊倒,栽了个跟斗,一面爬起,一面骂人,骂声未终,忽而惊呼,原来是熟人。“于是扶起后生,埋怨他不该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条街,栅栏已闭,于是喊司栅的开栅。这下惊了一条狗,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无一不真。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偏着头一面听,一面笑。
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