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1-04-17 18:28      字数:4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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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群走得太远了。那些羊依然在低着头啃食青草,慢慢地向前移动。它们再走一会儿,翻过了小丘,就要走出丹增的视野了。
  丹增叹息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将前面的羊群赶回来。
  但这时他脚边的格桑像一枚燃烧的黑色火球冲了出去,一路吠叫着扑向羊群。
  格桑也是在自己冲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出去了。几天以来,格桑每次从沉睡中醒来,总是能够感觉到体内的那种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冲动,像准时而来的永不变更的潮水。它感觉自己总想要围捕什么,把什么送回它原来的位置。这种无法抑止而又无法发泄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它。
  它并不成功地从惊恐的羊群中间穿过,将羊群冲散,跑到羊群的最外侧,才意犹未尽地杀个回头,大幅度地左右奔跑,伴随着从尚还稚嫩的嗓子憋出的铿锵有力的吠叫。
  羊群不太适应这套圈围法,想四散奔逃,不过它们很快发现自己确实不是这头急于表现的莽撞小犬的对手,格桑难能可贵地时不时地在最外围羊的肩膀上虚虚实实地咬上一口。
  毕竟是第一次,格桑还不能像一头技艺娴熟的牧羊犬那样做得完美无缺。羊群如同一摊不小心洒落在地上的水银,毫无章法地滚来滚去。
  当然,这是第一次,格桑比一头经验丰富的牧羊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不过还是把羊群圈了回来。
  格桑向主人跑过去时发现丹增还是坐在原地,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这多少令格桑感到失望。
  这是藏北,藏獒生来就是要牧羊的,正如羊和牦牛要为牧人们提供奶食和皮张一样,一切都在按照造物主事先的谋划顺理成章有条不紊地进行。
  牧羊犬赶羊,是天经地义的。丹增几天来看到格桑面对羊群无所作为也并不着急,他知道格桑终会有一天灵光一现,也许只是被哪一根比较粗一点儿的草绊住了,踉跄一下就突然想到要行使自己的职责。平和地接受一切,这也正是高原的原住民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坚韧地生存下来的原因吧。
  此时丹增的脸上浮动着那种藏民特有的更接近于木然的平静。
  当羊群再次不知不觉地向小丘那边移动的时候,主人只是冲着趴在草地上的格桑嘘了一声,格桑就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格桑再次把羊群赶回来,伏在主人身边。短短的时间里,它已经感到这没有什么了。它就是一头牧羊犬,是为牧羊而生的,当它第一次冲向羊群时,是本能;第二次再做时,已经是经验了。
  格桑卧在草地上向远处的羊群望过去,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护这群羊很久的时间了。
  格桑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过渡性的训练,就开始了一头藏北牧羊犬的生活。
  第三章 牧场越来越远
  第一节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第一次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还没有出现,格桑已经凭借自己敏锐的听觉感觉到那种蜂群迁移般沉闷的轰响。它略感兴奋地向地平线上张望,两分钟以后,在草地的尽头拱出甲虫一样背壳光亮的吉普车,车窗反射的阳光刺痛了格桑的眼睛。
  偶尔路过这里的汽车,携带着陌生世界新鲜的气息呼啸而来,总是让格桑兴奋不已。格桑毫不犹豫地冲向战舰般雄壮的从草地里驶来的越野吉普车。
  主人已经跑了出来,牵住项圈将它拽到帐房前那根木桩前,把铁链扣在了它的项圈上。
  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像所有长途坐车旅行的人一样,下车的一刹那因为腿脚麻木动作趔趄,不过他们仍然没有忘记动作夸张地冲着主人高叫扎西德勒( 藏语:吉祥如意 )。
  格桑已经对这两个人失去了兴趣,两个陌生人进了帐房之后,它也把视线投向了雪山。在草地的尽头,如同一块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的金子,因大风侵蚀而积雪稀少的山脊恰似锋利的刀刃,艰峻地耸立,将这些金的熔流切割开来,最高的锥状峰顶在大风中飘动着一段划破长天的金色浮云,长久不息地流动,像一面金光闪闪的大旗。
  每天归牧后,格桑经常这样神情恍惚地望着草地对面的雪峰。格桑常常莫名其妙地产生某种被召唤的归属感,它不时地萌生了要去那里看一看的想法,这种冲动有时似乎比它第一次冲向羊群时的感觉更加强烈。但格桑也只是想一想,它没有时间穿过草地到那雪峰下面看个究竟。格桑是这营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它温热的身体从母体脱落来到这个冰凉的世界上的那一刻,直到有一天它也在冥冥的召唤之下走向草地尽头的雪山,它的一切都与这营地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它的祖先都是这样的,它的母亲是这样,它也将重复着所有藏獒所做的一切。
  但是,这种黄昏的遐想并没有影响格桑的嗅觉。风从雪峰吹来,挟带着冰雪沉睡般严峻的气息,格桑觉察到随风而来的那种气味,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痛了格桑,它不得不收回自己在主峰顶金色旗云(高山顶峰因气流形成旗状云 )上留恋的目光。
  在格桑拖曳着铁链腾越起来的同时,看到潜伏在距离着羊群不远的浅草坑里一个灰色的影子。
  那是一头狼。
  它咆哮着想挣脱开紧紧缚在颈上的铁链。
  主人从帐房里出来。他挡住阳光向羊群的方向张望,并没有发现那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的椒盐色的狼。不过他还是解开了格桑颈上绷得笔直的铁链。
  那狼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它坚信自己潜藏得很好,所以直到格桑狂吠着奔过羊群与它的距离只有十几米时,才确信自己已经被这头凶神恶煞般的牧羊犬发现,于是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却无缘享受的肥美羔羊,从草坑里跃起,急急忙忙地向草地深处跑去。
  这只是一头独狼,试着趁牧人打盹的时候找一点食物。但它选错了自己前进的方向,那是上风向,风是由它那里向帐房吹去的,格桑就是凭借风中细若游丝的气味发现了它。
  格桑只是追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从后面看上去,这头狼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捕到像样的猎物,奔跑起来好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有气无力,皮毛稀疏已经露出肋骨清晰轮廓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没有跑出多远,它就已经耷拉下了舌头,不断回头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格桑。
  格桑没让它跑出帐房外主人的视线之外,它不紧不慢地保持着几乎没有引起剧烈喘息的速度就已经追上了舍命飞奔的狼,使它们的距离缩短到三米左右。在一次次成功地追捕野狼之后,格桑已经学会让自己的每一次追击都尽量完美。
  前面的一个土包,可能是草原犬鼠之类的什么小动物挖洞时留下来的,狼冲过去时也许用力过猛,脚步不稳,险些摔倒,但它还是借助几个细碎的移步调整好步伐继续向前跑。但这个小失误更加拉近了它与格桑间的距离,格桑的鼻尖几乎触到狼的尾梢。
  格桑倾尽全力猛地跳跃起来,从斜上方向狼的腰上咬去。狼果然上当,不管不顾地回头反咬一口,这是绝望中的奋力一搏。格桑只是虚晃一下,此时狼的喉管已经完全暴露无遗,
  正在它的眼皮底下,它要做的似乎只是顺理成章地衔住这个对狼来说至关重要的部位。
  格桑四爪站稳后用力地摇撼着脖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种命运的狼几乎没有反抗,剧烈的奔跑后它的心脏已经快碎了,而且这狼轻得不可思议,轻飘飘地就被格桑甩了起来,冒着气泡的、颜色暗淡的血呼呼噜噜地从几乎被折断的脖子上的伤口里流了出来。
  格桑松开了口,看着这头狼四腿痉挛着流尽了血,然后才叨住它的后脖颈,拖拖拉拉地向帐房那边走过去。
  格桑把死狼拖到帐房的门前,主人早已和两个陌生人等在那里。主人在它的头顶拍了一下,顺手在它的嘴里塞了一块干肉。
  格桑并没有急于吞咽这块干肉,叨着肉露出还沾着狼血的白牙,面对此时已经胆怯地躲在主人身后的两个陌生人低声地咆哮。这是藏獒的本能,对陌生的一切充满敌意。
  主人轻声地呵斥,然后牵着它的项圈把它拽到那根木桩前,又将它扣在铁链上。
  第二节
  格桑当然不会知道,在它全神贯注地捕猎那头狼时,两个陌生人正在和主人一起远远地望着它。
  在高倍望远镜里瘦高男人清楚地看到格桑怎样准确地攻击狼颈部的动脉,那头瘦狼在被它咬住的一刻就被切断了主要的血管。他看到红色细小的血流喷涌而出,如一股渐渐败落的泉水,和狼的生命之光一起慢慢地消散了。但即使这样,这头狗仍然没有停止那种摆动,直到它似乎对这种动作感到厌倦了才将死狼像块面团一样地扔在地上时,那狼的脖子和身体好像也没有连着什么了。
  “格桑。”他冲着卧在地上的大狗叫了一声。他是从丹增那里知道了这头藏獒的名字。
  格桑扬了扬头,但还是那种大智若愚的神情,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全然不像刚才在草地追捕野狼时那种动若脱兔撕碎一切的轻捷强悍。
  也许他是被格桑这种无动于衷的神情所蒙蔽,在以前他也曾经试着接近过各种各样的狗,大多数的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再有什么攻击性的举动了。大概是胃里足够的食物使他丧失了应有的警惕,于是又向前蹭了两步。他那小心翼翼地迈出最后一步的脚还没有落地,突然感觉自己的面前仿佛挟着风声竖起一座黑色的墙。
  “确实是很可怕的狗。”他的同伴怕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又后退了几步,“我以前也只是听人说起过生活在高原上的獒犬,据说一头可以战败三头狼,有些甚至可以咬败豹子,看来这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在这种人活着费劲的地方,只有这种狗才能活下来。我知道世界上挺有名的猛犬有藏獒、高加索犬、中亚牧羊犬、纽芬兰犬。但藏獒是里面最厉害的。两千多年前,它就传到古希腊,后又传入古罗马帝国,又由东欧的斯拉夫人传到欧洲各国,总之现在世界上所有的猛犬体内都保留着藏獒的血。它是所有猛犬的爷爷的爷爷。”瘦高男人因为终于找到话题让伙伴暂时忘记自己的狼狈而颇感欣慰。
  “我有一个朋友想找一头藏獒,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只有藏獒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猛犬。他说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只要是纯种的藏獒就行。看一看能不能将这头藏獒带回去。”
  “即使不把它运到成都,只是带到拉萨的藏獒市场也可卖个天价。”靠着倒狗起家后来购置了车辆专门在牧区收购宝石的瘦高男人显然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不已。
  “不过牧民一般不会卖掉自己的狗吧。”尽管他的同伴并不想打消他的积极性,可这确实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最特别的是这是在藏北草原。”瘦高男人从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两只瓶子。
  两个人钻进已经燃起了油灯的帐房。
  格桑又用力地跳起了一次,当然还是毫无结果。它从这两个陌生人不平常的举动中发现了某种针对自身处境的不祥。但它只是一头牧羊犬,并不能决定什么,同样也不能改变什么。
  第三节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透过吉普车的后车窗,在空旷荒凉的草地里仅仅可以辨认出黑色轮廓的帐房渐渐模糊。这时,一直躁动不安的格桑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不过,吉普车里陌生的一切依然令它感到恐惧,刺鼻的汽油味令它感到昏昏沉沉,还有让它作呕的塑料味,弥漫在车内的经年的香烟味。总之它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充溢着陌生气味的世界。
  早晨,一向脚步稳健的主人摇摇晃晃地钻出帐房,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主人两眼发直地向格桑走了过来。格桑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与众不同,它看到女主人和小主人站在帐房门前向这边张望。但它还是小心地站了起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向主人。丹增目光呆滞,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差一点扑倒在格桑的身上。
  丹增身上弥漫着一种格桑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刺鼻的气味。格桑将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