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1-04-17 18:24 字数:4785
触本省党政军各方要人,促成对西安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进行训导,以此结束他的西部之行……白灵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便和刚刚建立的西安学界抗日促进联盟的学生领袖做出决定:给陶部长一个下马威。陶部长训话的会场几经变更,给白灵他们的组织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烦,直到开会的那天早晨,才搞准确会址又挪到民乐园礼堂,她又立即对原先的布置做出相应修改……绝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民乐园顾名思义,属民众娱乐场所。这是国民革命废除皇权提倡平民意识的结果。民乐园是个快乐世界,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的小门面,在这儿佬看杂耍的、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尝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荟萃着铪铬粉皮、粉鱼凉粉、腊汁肉、茶鸡蛋、三原蓼茶糖、乾州锅盔、富平倾锅糖等各种名特小吃。有卖人参鹿茸虎骨等名贵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割痔疮、拨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转盘赌和传统的打麻将、摇宝掷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科赌博,供不同趣不同层次的赌徒选择。最红火的行业是妓院,有雕梁画栋两层阁楼的高级妓院,也有不饰门面的中下等卖淫场所以及一个锅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发泄,一个个挂着金缕门帘、竹皮门帘和稻草帘子的客房里,从早到晚都演出着风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水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壅得水泄不通……陶部长选择这样一个腌攒龌龊、藏污,纳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企图以出其不意而躲开赤党学生可能的捣乱。陶部长的汽车进人民乐园,果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人们对坐车逛窑子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白灵穿过小巷走到礼堂门口,只看见三个卫兵守侍在那里,有两个验查入场卷的便装工作人员,气氛显得轻松并不紧张。她丝毫不为这种表面的轻松气氛而松懈,情报说陶部长坚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样会损伤文职官员的尊仪,也显得自己更加豁达从容,但对地方官员改派便衣警戒的举措没有干预,小巷里那些游荡的闲人和坐在礼堂里的学生代表中,肯定混杂着数以百计的特务和警察。她把一张蓝色道林纸印制的听卷交给门卫,就选择了会场中间靠左的一个位置,掏出一张报纸来等候开会。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南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释蒋委员长〃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蒋委员长自江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委员长让我转告他对西北学生的问候,并对学生的爱国之心表示钦敬!再次申明学生要安心读书,日后报孝党国,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生听众中,混杂着一批蓄意破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是泼尿来的;来就是为了撩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
骚乱起初是从一张字条引发的。一绺扭成麻花的字条儿从台下传到台上,主持会议的教育局新任局长看了条子上的字,就像看见一条长虫似的变了脸,扬起头时,却装出一副生硬紧巴的笑脸说:〃今天是陶部长的训导报告,不安排回答问题将另行安排专门的会议。〃台子底下没有反应,条子却一绺一绺抛上讲台。新局长拉下脸来历声禁斥:〃我刚说过,回答问询另行安排时间嘛!你们会听话不会听话?〃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纷乱的回声,顷刻之间就乱成一窝蜂,有不少学生离开座位窜到讲台下的走里质问陶部长。陶部长巍然不动也不开口,白灵也窜到讲台人窝里,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扬手就把半截砖抛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陶部长的鼻梁。陶部长惨叫一声,连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学生们大声呐喊着,把板凳和从脚地上揭起的砖头抛上讲台。有人把摆列在台下花池里的盆花也抛掷上去,有人跳进花池再拥上讲台。陶部长满脸血污,被人拉起来拖挟到后台,仅仅只抢先一步从窗口翻跳出去,大厅里有人撑开一条写着〃还我河山〃的横幅布标,学生们便自动挽起臂膀在横标的引导下冲出礼堂,踏倒了卦摊儿,撞翻了羊肉泡馍的汤锅,一路汹涌,一路吼喊着冲上大街。白灵的胳膊被左右两边的男女同学紧紧钩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镶嵌在砖墙里的一块砖头。游行队伍涌流到端履门时,遭到蜂拥而至的宪兵和警察的封堵拦截和包围。冲突刚一发生,就显示出警察宪兵的强大学生们的脆弱,游行队伍很快瓦解,学生被捕者不计其数,白灵却侥幸逃走了。
从古城最热闹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桩桩诙谐的笑话和演义性传闻,陶部长临跳窗之前,还训斥搀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你说这儿是历朝百代的国都圣地,是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怎么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教育局长说:〃你赶快跳窗子呀!小心关中冷娃来了……〃人们纷传,抡出第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学生,而是北边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并不受任何传闻的影响正加紧进行,特务机关侦察和审讯被捕学生的口供中,确认了共党插手操纵了学生,又很快确定了追缉的目标,白灵被列为首犯。
白灵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枣刺巷,鹿兆鹏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里的铺盖被褥和简单的行李已捆扎整齐。鹿兆鹏说:〃你完全暴露了。得挪个窝儿。我估计他们顶迟到晚上就会来。〃白灵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亏了。〃鹿兆鹏冷静地说:〃咱俩得暂时分开。我从这儿搬走,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走的假象,你仍旧留在这儿就安全了。〃白灵问:〃我留这儿?我留到啥时候为止?怎么跟你联系?〃鹿兆鹏说:〃我跟房东魏老太太说好了,你跟她住。我来找你,你等着,千万不要出门。〃白灵点点头说:〃我等你,你要尽早来。〃鹿兆鹏说:〃你现在去找魏老大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说罢搂住白灵,抚着她的肩膀:〃你一砖头砸歪了陶部长的鼻子,也把我们的窝砸塌了。〃白灵猛地吻住兆鹏的嘴,眼泪濡进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涩。院里响起魏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还不走?〃自灵从兆鹏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门,跟魏老太太走进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个方形洞口说:〃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别上来。〃果然当晚夜静更深时分有人到来,白灵在地害里听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对话: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
〃搬哪达去咧?〃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
〃那是两个什么人?〃
〃说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
〃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地窖,才惊讶魏老大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帐二屁手里了。〃
白灵完全放心地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下心来,转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他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说:〃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栗着扑进兆鹏怀里说:〃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这个名字。〃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窗户发亮,穿了上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白色长筒线沫,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白灵已经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间:〃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个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吓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点,未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诞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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