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1-04-17 18:22      字数:4732
  哄着豆豆出了门去找蔡雯,老邮差给儿子们打完电话,在柳树底下坐够了,就挪到了大门口等三个儿子回来。门外是从河底里收割上来的麦子,几十个麦个子懒懒散散地竖在那里,比起它们先前在河底里晃晃悠悠的样子,现在就跟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似的,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精神气。
  “唉,”老邮差叹了口气说道,“什么带根的东西离开了泥土,都会跟这收割后的麦子似的,立时就没了精神气。”
  他正自言自语着,一条突然跑来的黑狗,在门外望了他一眼,接着就大模大样地跷起一条后腿,对着一捆麦子撒了泡热尿。老邮差摸起一旁的拐杖,举起来对着狗挥了挥,嘟嘟噜噜地说:“狗东西,不管哪里都跷腿,你也过来欺负老邮差人老了,不中用了是吧?”
  狗扫了门里的老邮差一眼,伸出鼻子在自己的尿水上来来回回地嗅了嗅。嗅完了,好像对自己的行为还很满意,就奖赏自己似的摇了摇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黑狗刚走开,二先生就紧跟在后头出现了。大热天的,他头上还是扣着顶黑毡帽子。老邮差看着二先生的毡帽子,笑着说:“我说那狗眼熟,过来就对着捆麦子尿了一泡尿,原来后边跟着你这老家伙,它是在那里狗仗人势。”
  二先生站在门口的太阳地里,打量了两眼麦子。打量完了,又伸手掐了一穗麦子放在手掌里搓着,一边搓一边说:“这两天没看见你往墓地里去,原来是在守着一堆麦子。上年连民去河底里种的时候,我可没指望它们能结穗子。”
  老邮差摇着头,继续叹息着说:“锦官城是块风水宝地,哪里撒了种子都能结穗。只是现在,地都被水泥壳子固住,不让长庄稼长草了。地里不长草不长庄稼,地就等于死了。那河里呢。河被老三那些厂子里淌出来的臭水弄成了臭河,臭得里头没有一条鱼虾一只鸭鹅的影子了。没有这些鱼虾和鸭鹅,那河也等于死了。唉,锦官城算是败在这茬人手里喽。”
  二先生在两只手心里来回地倒着搓好的麦子,用嘴吹着风。把搓下来的麦糠吹干净了,二先生就剪起手指捻起一粒麦子放到嘴里,用舌头搅来搅去地咬了半天,附和着说:“还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味道香。可惜锦官城的人没有口福。往后再也吃不到锦官城自己的地里种出来的粮食了。你看从面粉厂里买来的那些面,白得吓死人,听说里头是加了什么增白的东西。有的还掺了些滑石粉。那些东西人能吃吗?现在这人哪,横竖就是算不过账来,为了眼下多挣两毛钱,都在那里变着法子去算计别人。他们就是不动脑子想想,你掺假,我也掺假,满街上都是假东西了,最后还不是自己在害自己。这一世的人,算是都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老邮差把手放在地上,在地上来回地摸着,讥诮着二先生:“你读过洋学堂,头脑一辈子好使,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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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便。”
  小顺说:“你说的可能对,也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到城里的第二年夏天,小顺认识了丁珍珠。丁珍珠是杜丽的初中同学,杜丽叫她的名字叫得节约,一直叫她珠。开始小顺没弄明白,以为杜丽是在开玩笑叫人家“猪”。第二次见到丁珍珠,小顺才知道她的名字是珠宝的珠,而不是他家猪圈里养的那个猪。为此,小顺黑夜里躺在床上想起来就笑,好几次都笑得从床上爬了起来。
  第二次看见丁珍珠,是杜丽过生日。杜丽邀请的都是同学,只有小顺是厂里的同事。锦官城的人不到六十岁都不过生日,他们认为人不到六十就过生日,地面上一热闹,就会提醒了阎王爷翻看生死簿,查出那些本来该死但还没死的人。尤其小孩,据说过生日会惊动了那些邪魔鬼祟,那些邪魔鬼祟一眼红活人的日子,就会前来缠身,弄不好就会损了孩子的阳寿。小顺自己从来没过回生日,又是第一次去看城里人怎么过生日,就有些受宠若惊,他看着杜丽,大方地说:“杜丽你想要什么礼物,说吧。”
  杜丽说:“我想要的东西,你肯定买不来。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要买了。”
  吃蛋糕的时候,杜丽站起来,说今天她是寿星老,大家都得听她的,她提议每个人给她表演一个节目,就是用不同的方式,给她唱生日歌。大家一听,都拍着巴掌说好。
  最后轮到小顺,小顺拿捏了半天,说他从来没唱过生日歌,今天就用鸟叫声叫上一遍吧。说着就拿出了从鸟人那里学来的看家本领,学着百灵鸟婉转的声音,将生日快乐改编成了一段美妙的鸟鸣。
  小顺学完了鸟叫,一桌子人死死地盯着小顺的嘴巴看了半天,说你不是真的带来了一只会唱歌的鸟,藏在衣服底下了吧?
  “我是带了一只鸟,这只百灵鸟就在我的肚子里。”小顺诙谐地说。
  丁珍珠兴奋地问:“你是怎么练会这招绝活的?这简直太神奇了,叫得比我爷爷养的真鸟还动听。我爷爷养了好几笼子百灵鸟,没有一笼子叫得这么婉转,迷人。”
  小顺谦虚地说:“我这不算什么。我们锦官城的鸟人,那才是鸟国的国王,他一张嘴,就等于全世界的鸟都聚在一块来参加比赛了。”
  “真会有这样奇异的人,能像那个懂鸟语的公冶长一样,会所有的鸟叫,并且比你叫得还动听?我真有点表示怀疑了。”丁珍珠摇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特别是在墓地里,他学的那些鸟叫声,能把正在天上飞的鸟叫下来,落在树上和他对唱。不然的话,我们锦官城的大人孩子怎么都会叫他鸟人。”小顺说着鸟人,就开始激动起来。
  丁珍珠笑着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能带着我去锦官城,见识见识那个鸟人吗?”
  “当然能。”小顺感觉自己和鸟人都受到了怀疑,心里有点不愉快,他看着丁珍珠质疑的神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到锦官城的墓地里见了鸟人回来,丁珍珠就开始寻找各种借口,到方便面厂里找小顺,然后带着小顺到城外河边的树林子里学鸟叫给她听。小顺平时显得皮皮愣愣的,其实脸皮子薄得像蒜身上那层透明的膜皮子,单独和女孩子待在一起,就没话说了。加上丁珍珠又是个城里的女孩子,小顺就越发地翻不动舌头,一张嘴就把话说得语无伦次,说得丁珍珠老是笑。丁珍珠越笑,小顺就越紧张,只好在那里拼命地学鸟叫。把学会的那些鸟叫挖空心思地叫完了,小顺就局促不安地坐在树下,仰着头看遮天蔽日的绿树叶子,看穿过树叶子透进来的一丝一缕的阳光,想象着他是坐在锦官城的墓地里。
  丁珍珠坐在一边,看着小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的样子,说你怎么好像是跟一只老虎待在一起?小顺掩饰地笑着,说我在想自己学的那些鸟叫声,怎么和鸟人叫出来的就是有些不一样呢。丁珍珠说当然不会一样,他都练了一辈子了,都叫成鸟人了,就说明他已经叫得炉火纯青了。你呢,才刚刚张开翅膀学飞呢。等你到了七老八十,肯定就叫成他那样了。
  小顺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珍珠说:“那肯定就是因为爱情。你不是说,他在墓地里学鸟叫,是叫给墓里边那个他喜欢的女人听的吗?”
  听到丁珍珠的嘴里冒出“爱情”两个字,小顺觉得脸上突然被人点了一堆火,烟火在上面蔓延着,火舌燎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想丁珍珠这次说的可能很对。小顺看着落在脚前的一缕阳光,说:“在锦官城,我最佩服的就是鸟人和我奶奶。”
  丁珍珠还没弄清楚小顺这句话的意思,小顺已经又在那里学鸟叫了。
  第17章
  老邮差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头顶上垂着的柳丝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大门口,等着几个儿子回来。他从豆豆嘴里知道了尚进国离婚的事,知道是知道了,但他始终弄不明白这里头是什么意思。假离婚?既然是假离婚,为什么还要去离呢?一旦离了,不就是真的离了吗?离了就是真离了,却又说成是假戏。即便是假戏,做了就是假戏真做了。
  他抖动着手,挨着个给三个儿子打电话。他要把儿子叫回来,弄清楚尚进国为什么要跟丹青弄假离婚。还有,现在离也离了,假也真了,后头的事情再怎么解决呢?他必须弄明白。
  心里有事,他的手抖动的次数就愈加的频繁,不等他起身坐到凳子上,手马上又抖开了。为了手抖动起来时摸土方便,他索性从石凳子上挪下来,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柳树底下常年潮湿,地上长了几棵车前子,那些不大像花的花穗子直直愣愣地朝上冲着,好像举着一柄小巧的利剑,不知道它们想去刺穿什么。刮风时被风抽下来的几片柳树叶子,现在正形容枯黄地贴在潮湿的地面上,仿佛是一条条力不从心的小木船,在无边的水际里横遭了风浪,它们身不由己地在旋涡里打着转转,看的人提心吊胆,猜不出来它们什么时候就会沉没下去。老邮差看着它们,心里更加堵得慌,他觉得自己真是该钻进土里去安歇了,你看看手,连手都活得不耐烦了,一心地在发抖,只有摸到新鲜的泥土后才会安稳,这不是想钻进土里去是想干什么?
  尚进国和丹青离婚的事,家里人在尚进东的授意下,一直都在隐瞒着老邮差。
  开始的两次,尚进国回锦官城来没和丹青一起,也没带豆豆,老邮差心里就纳闷,问尚进国丹青和豆豆怎么好几次没跟着回来了。尚进国搪塞说:“豆豆读高二了,现在不歇星期天了,丹青在家里给她做饭,抽不出空来。”
  老邮差说:“她三叔要让她到国外去念高中,说国外考大学省力,孩子不用那么累,你们怎么偏偏不让她去呢?”
  “是丹青不放心,说她现在年纪小,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在外头容易学坏。”尚进国说。
  上午,丹青带着豆豆回了锦官城。豆豆好久没回来了,老邮差就让小燕来多做了几个豆豆平常喜欢吃的菜。吃罢了午饭,收拾完桌子,小燕回了家,丹青说她也有点事,要去找尚进东,留下豆豆在家里陪爷爷说话。
  走到门口了,丹青又退回来,嘱咐豆豆陪着爷爷,不许上街乱跑。老邮差最喜欢城里的这个孙女了,他瞅了一眼往外走的丹青,护着孙女说:“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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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坐下就接着吃饭。尚连民瞅着他手上沾的那些土,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怀疑爷爷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的。要不,他摸完了土怎么连手都不知道去洗,就坐下来吃饭?但是再仔细地观察观察,他除了去摸完了土不洗手就继续吃饭外,其他的又没有任何变化,行动起来腿脚还是那么敏捷,说话的思路也还是那么清晰。
  尚连民已经反复地动员老邮差多少次了,但老邮差就是不点头。劝急了,他就开始发脾气,坐在地上用手掌击打着地面说:“我这不是病。不是病去看什么?你们都看见了,只要天天摸着土,它自己早晚会好。”
  “咱们去医院看看,找医生确诊一下,没有毛病不是更好吗。”尚连民像哄孩子似的哄着爷爷。
  “手是我自己的,它们长在我身上,我不比医生清楚?你看那些医院,他们只会用些机器摆弄来摆弄去的摆弄你,没病的,也被他们折腾出病来了。就说人感冒了,明明花几毛钱买副麻黄或者桂枝这些中药,回家煎点汤喝下去就没事了,你看他们,恐怕机器生了锈,感冒也让你去抽血检查,仿佛不让机器去给你照一照,查一查,不让你花上几百块钱,你那感冒就好不了。这都是些什么医院!医院是什么地方,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油的地方。你二叔回来学给我一些顺口溜,说什么小病拖,大病捱,要死才往医院抬。什么救护车一响,一头牛白养。什么进了医院,就等着医生谋财害命。还说他们医院里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生了病,就因为一时交不起钱,死在了医院里,死在了他们医生的眼皮子底下。你听听,这还是医院吗,这简直就是要人命的阎王殿。”
  老邮差挥手赶着尚连民端给他的绿豆水,说:“你年轻,不了解过去的事情。六十年代的时候,报纸上有一篇文章,叫什么名字爷爷忘了。上头写的是六十几个农民中了毒,医院里的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抢救他们的事。当时为了找药救这些中毒的农民,甚至连部队上的飞机都动用了。你再比比现在的医院和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那样的事,能不让老百姓一辈子记在心里吗!从你二叔考了学去了城里,他干什么事我都看不顺眼,唯有这次,我觉得他做对了。就是你爸和你三叔不支持他这么做,我也拼着老命支持他。他捅出去的事是为了老百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