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1-04-17 18:21      字数:4738
  小顺说:“你娘家那个彩霞,还有哪个彩霞,潘二家的,四傻的媳妇,这回清楚了吧?”
  尚进荣说别问了,快到医院里看看什么情况。转身招呼着众人:“走,咱们都看看去。”
  几个人匆匆地到了医院,看见大材和彩霞两个人还血头血脸地躺在门诊室的床上,两个小护士正在那里给他们擦药,包扎。
  潘红莲往床前站了站,看完彩霞,又瞅瞅大材,火急火燎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打成了这个样?”
  大材闭着眼不说话,彩霞也闭着眼不说话。潘红莲急了,说你们要是都装死,就装吧,我也不管了。看来你们都是吃饱了没事撑的。
  尚进荣站在门口问:“你们俩人没事吧?用不用惊动惊动派出所,把那个李所长叫来?”
  彩霞听见尚进荣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愤怒地说:“你是村干部,你给评评理,我在路边上摆个小吃摊碍着谁了?他竟然过去给我掀了。店是他们家包的,门口的路还属于锦官城的老百姓吧?地都让你们修路盖厂的鼓捣没了,路边的店又让有本事的人弄去了,俺们一家老小瘸的瘸。哑的哑,总得吃口饭活命吧。你们是不是想看着我们去找根绳子来,扎上脖子等死?”
  大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撕掉了护士刚给缠好的绷带。指着彩霞说:“你别恶狗先告状。要不是看在瘸子潘二的分上,三轮车我都给你砸了。多少还算是门亲戚,你竟然带着人堵我的店门口。你没地,我就有地了?你想吃饭,我就不想吃饭了?你们家四傻手里还剥削着三个哑巴呢。我剥削谁去?”
  彩霞说:“四傻在我眼里就等于是个死人,你要和四傻比,你也吃喝嫖赌当鸡头坐牢去。”
  “行了行了。”尚进荣呵斥着,“有理说理,有事说事,胡扯一些枝子干什么。”
  潘红莲怒视着大材,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和彩霞打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去见二叔。
  “狗屁。”大材说,“你少装大尾巴狼。三巴的事你管好了?不照样让四傻骂得狗血喷头。”
  大材指的是潘红莲自作主张,让尚进东把三个哑巴的钱给存在公司里那件事。这事不仅潘红莲被四傻骂了一顿,就连尚进东也被四傻拦住车头骂了一顿。这件事就一直被大材拿来嘲笑潘红莲。
  在锦官城,只要一说三巴,人人都知道是谁家。锦官城人现在说到潘二家,都不叫潘二的名字,要不就说三巴家,要不就直接用二三四家来代表,二是潘二,三是三个哑巴,四是指四傻,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人人都清楚,就像锦官城的一个通用暗语。不过,人们说到潘二家的时候,还是说三巴家的时候多,大家伸三个指头,就都明白了。
  撕扯了半天,也没分出个里和表来。两个人都赖在医院里不走,让尚进荣给讨公道。彩霞捂着头,看着尚进荣说:“你是干部。我被打成这样,你都看见了。你要是不给处理公道了,说我在那里摆摊子合法,我今天就住在医院里不走了。”
  “不走你就烂在这里。”大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彩霞朝大材呸了一口,说:“我能烂在这里,四傻就能让你烂在你的店里。”
  尚进荣生气地说:“你们一个比一个牙硬,还让不让我管了?不行你们就去派出所,找那个彪子所长给你们处理去。”
  “你不管也行,先去给我们弄块地回来,让我们种粮食吃。你们把地祸害没了,让我们这些没本事做大买卖的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彩霞忽然把话转到了尚进荣身上。
  两个人打仗,扯来扯去的,没想到最后却把矛头戳到他这里来了,尚进荣觉得有些窝囊。他突然讨厌起这个彩霞来,就厌烦地说:“不是一亩地给你六百块钱补贴了嘛。一颗汗珠子都不用往地里掉,就拿了六百块钱,还不知足?你不算算.原来没黑没白地在地里折腾,一年能打多少粮食?省出来的这些工夫用来摆摊子,是不是挣一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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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里飘着,像一小片茅草在头顶上倒伏着。尚宗仁从绿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扎好车子,手里拿着信走到她跟前,问她还有谁在家里。
  “有一封从美国来的信,是寄给你的,把他们叫出来给你念念。”尚宗仁晃着手里的信。
  袁大头的娘往前探了探头,瞅着尚宗仁手里的信,瞅了半天,又扬起脸来看着尚宗仁,疑惑着问:“你说信是从哪里来的,美国?咱和美国人不认不识的,谁会写信来。当年美国人没有来锦官城的,来的都是日本人。三九年日本人一到锦官城,就忙着抓人修围子,还杀过好几个人示威。大头他爹和你大爷都是那时候被抓到围子里去的.在那里给他们挑水,劈柴。后来八路偷袭了围子,听说他们跟着走了,一走就没了踪影,末了挣块铁牌牌回来,钉在门框上,连把骨头都没见着。美国人没有来过锦官城的,他们都在城里,盖了教堂,在里头传教。你爹到城里去买货,回来说日本人屠城的时候,不信教的人也都往教堂里躲,街上都传言,说日本人怕美国人,他们不敢跑进美国人盖的教堂里去杀人。”
  尚宗仁拿着信,说信上明明就是写着寄给您的,锦官城还有谁是袁高氏,不就您吗?锦官城就你们一户姓袁的人家。
  袁大头的娘把信接过去,摸了摸,又递给尚宗仁,说:“他们都种麦子去了。要是没弄岔的话,你就给拆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写来的,省得我心里纳闷。”
  拆开信,尚宗仁看着上头的毛笔字,刚念了个开头,袁大头的娘就急急地把信要了过去。她把信兜在衣襟里,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枯树枝子一样的手指来回地在信纸上蹭着,反反复复地摸着上面的字,好像那些字里藏着谁的一张脸。
  尚宗仁看着她摸了半天,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摸完了,叹了一口气,又把信递给了尚宗仁,说你念念下头说的什么。
  念完信上写的字,尚宗仁的手也抖了。信是小顺的爷爷袁青山从台湾写回来的。他还在信上说,村里的尚一梁也在台湾,当年国民党撤出大陆时,他们被迫跟着队伍一块到了台湾。没想到去了就回不来了。
  袁大头的娘听尚宗仁念完信,先是木头似的坐了半天,然后就放开嗓子,拖着长腔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像狼嗥一样飘在了锦官城的上空。听得锦官城人浑身发冷,身上就像三九天被谁泼了一身的冰水。
  尚宗仁手里握着信,也蹲在一边抱着头流泪。他想起他奶奶临死的时候,人躺在龙床子上好九天了,就是不咽气,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半截子麻线不撒手。从尚一梁的烈士光荣牌钉在大门口后,她手里就一天也没断过麻线,逢人就念叨那个耳朵被她穿了麻线的儿子。她躺在那里不咽气,家里人知道她什么意思,都围着她说:人都没了多少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别再念叨他了,安心地走吧。但她圆睁着眼睛,就是不闭。到死也没闭上。
  小顺放学回来的时候,他奶奶还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号哭,嗓子都哑了,一圈子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劝,但谁劝也劝不住她的哭声。小顺从人圈子外头挤进去,看看他奶奶。又瞅瞅木木地待在一边的袁大头,问:“我奶奶哭什么,谁惹着她了?”
  袁大头说:“你爷爷。”
  小顺说:“我爷爷都死几辈子了,怎么还会来惹我奶奶。真是怪事。”
  袁大头一巴掌打在了小顺的头上,叫小顺滚一边去。“乌鸦嘴,没看你奶奶哭。”他骂着。
  头上无缘无故地就挨了一巴掌,小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又没说错什么。小顺红着脸瞄瞄众人,发现一圈人都在那里严肃地看着他。
  二先生手里拿着毡帽子,威严地说:“小顺,以后可不能说你爷爷不在了,你爷爷还好好地在台湾活着呢,今天刚从美国来了信。你奶奶是看见你爷爷写来的信,才哭的。”
  又是台湾又是美国的,把小顺都弄糊涂了。小顺说:“台湾,那不是蒋介石待的地方吗?我爷爷怎么会跑到蒋介石那里去了?肯定是什么人在胡编乱造!门口那个光荣牌不是说我爷爷是打鬼子的烈士吗,年年过年,村里都敲锣打鼓地来给贴对联,还能假了?”
  袁大头抹了一把泪,把手里的信往小顺的手里一塞,说:“上一边放屁去。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爷爷从台湾写来的信。”
  “也可能是寄岔了。”小顺执拗地说,“信不是从美国来的吗?我们在地理课上学过,地球是一个圆的球体,美国在地球的西面,中国在地球的东面,中间那么远的路,还隔着一个太平洋,尚连民的爷爷又不认识英语,你们想想,有没有弄错的可能?我爷爷要是没死,真在台湾,都去了几十年了,他怎么到现在才写信来。”
  袁大头白了一眼小顺,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道个屁,快家去给你奶奶倒碗水去。”
  二先生看着袁大头说:“快扶了你娘家去吧。这是好事,快回去想想,抓紧给你爹回封信去,他在台湾这些年,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咱们这边以为他没了,心里还能把他忘了,他在那里,想回又回不来,心里还不天天叫灯头子火燎着一样,想家,想咱锦官城。唉,都是世道赶的。那样的乱世里,打完仗,人不回来,就等于没了,出什么蹊跷事都不足为奇。”
  小顺的爷爷在第一封来信里,并没说尚一梁已经死了,只说当年和他一起从围子里跟着八路队伍走的尚一梁,也和他一起去了台湾。
  几年后,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回到锦官城来探亲,尚家人才知道,尚一梁到了台湾没几年,就在那里病死了。小顺的爷爷一直不敢在信里说他死了,就故意说和他失去了联系。
  鬼子来到锦官城后,尚一梁仍然天天去赌博。他爹尚大贵给他养的女儿柳叶死了,他爹尚大贵也坐在他家那三亩豆子地头上死了,但他爹为了贪图几亩好地钱,给他娶回来的那个痨病女人,却还半死不活地活着。尚大贵死后,尚一梁索性更放开了手脚,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把家里的地赌掉了一半。他娘边榆叶觉得这个儿是彻底地没指望了,再让他这样赌下去,他爹置办的几十亩地,早晚会被他赌个精光,就把剩余的地都给了二梁和三梁。不给地,尚一梁照样从天明去赌到天黑,他拉着母亲穿在他耳朵上的那根麻线绳,眼睛盯着母亲,声音平静地说:“什么时候这根麻绳上长了草,我就什么时候不赌了,你慢慢熬着吧。”
  尚一梁是在去赌博的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抓去的。他拉着耳朵上那根麻线,声音平静地给母亲边榆叶下完最后的檄文,然后转过身,故作轻松地出了家门,往赌场走去。不用看,他就知道母亲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后背在怎么打哆嗦。走在路上,尚一梁看着路边的树,看着树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再摸摸耳朵上的麻线,想想母亲的狠毒,一时悲愤交加,觉得自己竟然活得不如一棵树,树还能在春天里自由地发芽冒叶,在风里随便地摇晃呢。想到这里,他眼里的泪就潸然而下了。十几年来,他横竖也没弄明白,在父母的眼里,儿子一辈子的生活,怎么就没有几亩地重要呢?所以每次往赌桌前一坐,他都会咬牙切齿地想,你们不是觉得地是命根子吗,那我就去挖断你们的命根子。
  因为赌博,他母亲已经恶狠狠地在他的耳朵上反复穿了三次麻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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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腾腾地走到半路上,尚一梁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想象着他母亲站在门前,被他气得打哆嗦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感。正悲壮着,他就看到了两个鬼子兵,平端着刺刀,赶着一群人朝他走过来。尚一梁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斜着身子朝路边靠了靠,想让他们过去。一群人走过他身边后,一个鬼子兵站了下来,用刺刀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人群,然后朝人群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也跟着走。尚一梁看看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刺刀刃在太阳底下放着锃亮的光,亮光刺激得他眼睛难受。他没反抗,就走进了人群里,问走在后边的袁青山:“这是干什么去?”
  袁青山说:“日本人要修围子,挖壕沟。”
  修了三个月的围子,挖了两个月的壕沟,袁青山和尚一梁都被鬼子留在了围子里,给鬼子挑水,劈柴,做饭。两年后,八路军要攻打围子,找到袁青山和尚一梁,想让他们在里面给八路军当探子弄情报。袁青山有点害怕,他看见过日本人杀人,一刺刀劈下去,枪子都不费一个。尚一梁摸摸耳朵上的麻线,想到他母亲的狠毒,他把水罐子往青石铺的井台上一蹾,说:“当就当,谁怕个狗日的,大不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