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风雅颂 更新:2021-04-17 18:21 字数:4723
胡须仿佛凝固住的寒风,徐徐地吹拂着那些被笼子困住的鸟翎。在鸟市里,所有的鸟看见了鸟人,都会在笼子里玩命地叫,拼命地扑棱翅膀,那样子是在用尽心思地想逃出他的眼睛去。那些手里架了鸟笼子的人,有不知道他是鸟人的,就拿眼奇怪地看着他,猜不出鸟看见了这个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头,怎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于树平在鸟市里走,从不在任何一只鸟笼子跟前逗留,他只是蹒跚着步子,从鸟市的这头溜达过去,再从鸟市的那头溜达回来,一直走到鸟市散了,他就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空空的鸟市发呆。在鸟市里,他偶尔也会学学某一种鸟的叫声,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他一学鸟叫,便引得笼子里的鸟拼命一般的随着他一起鸣叫,架鸟笼子的人呢,压根就不知道是这个干瘦的老头子,在逗引着笼子里的鸟,他们都以为是笼子里的鸟自己来了兴致,在叫个不停。
锦官城上些岁数的人都记得,锦官城的鸟市曾经声名远扬,连几百里上千里之外的地方,都知道锦官城有个庞大的鸟市。锦官城虽然不是什么地理要塞,但一条官道穿街而过,也就算是地处要道了,南来北往的商贾行人路过锦官城,不免把各地的特产带到了锦官城,同时也把锦官城的名声传播到了遥远的地方。远处山里有偶尔到锦官城来过的人,就把锦官城鸟市的信息带回了山里。一些山里人听说锦官城还有个鸟市,都好奇,说还有买鸟卖鸟的?他们便捉了形形色色的鸟,头上顶着星光,跑几十里上百里的路,带到锦官城来,想看看锦官城是不是真有人们传说中的鸟市。
这些山里人一来到锦官城,一走进鸟市,就惊呆了:鸟市里各色鸟的鸣叫声,让他们怀疑自己又绕回了他们的山林里。还有一样更让他们惊奇的,他们卖了鸟之后,发现锦官城的人买了鸟之后,并不是带回家喂养,他们提着鸟,都往同一个方向走,走到鸟市南边的一片树林子里,就撒手把笼子里的鸟放飞了。这些山里人不明白,在旁边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那些人买鸟纯粹就是为了给鸟放生。
那些在树林子边上好奇地打听着,问人们为什么买了鸟又要放掉的山里人中间,就有鸟人于树平。只是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没有鸟人的称号。
来来回回地跑了一年,于树平就在锦官城混熟了。他慢慢地发现,锦官城的人买了鸟就去树林子里放掉了,因此锦官城的鸟并不比山里少,他完全没有必要再辛辛苦苦地回山里捉鸟来卖了。他便在锦官城找间破屋子住下来,就地捉了鸟卖。于树平在山里长大,最擅长的就是捉鸟。他弄了些鸟笼子,在锦官城的各个树林子里挂了,大笼子里套着小笼子,小笼子里放着雌鸟。然后,他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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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地修路。潘二的老婆在她家的麦地头上,一下就掀倒了推石灰水的车子,然后撒着泼地冲进麦子地里,伸着头去拱提着石灰水画线的两个人。几个人在大材的带领下,吵吵着要上前去掀翻尚进东和镇长坐着来的小卧车。说他们天天坐着小卧车进进出出,哪里会知道咱们老百姓的疾苦,知道咱们老百姓是要靠着土地种庄稼吃饭的。他们把地祸害光了,咱们找谁要粮食填饱肚子去?
镇长的脸都黑了,指手画脚地让尚进荣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不把这些捣乱分子全铐了去,关上几天的班房,锦官城简直就无法无天了,就成了刁民的天下了。
尚进荣也觉得大材煽风点火闹腾得有些过火。现在镇里来人,他就这么闹,到时候如果区里和市里的领导来了,大材再领着人这么闹,可就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了。现在必须得杀杀大材的嚣张气焰。尚进荣就走上前去,对大材说:“你这么做,对谁有好处?你就是闹破了天,这条路该怎么修还是怎么修。锦官城人要想富,就得先修这条路。”
大材扫了尚进荣一眼,说:“尚进荣你听着,你以为你们兄弟有权有钱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就能把锦官城的天遮住了?,走到天边说理,我也陪着你们。现在讲民主了,想修这条路,就得锦官城的老老少少,石头瓦块都同意了,你们才能修。”
尚进东清楚大材的火气为什么蹿得这么高。这些年,大材的眼睛一看见尚进荣,就像公牛看见了舞动的红布。这个狗日的大材,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哪根神经错乱了,老是认为尚进荣和他的老婆潘红莲纠缠不清。实际上呢,尚进荣给尚进东说过,他和潘红莲年轻的时候好过是好过,但他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
当天夜里,大材就开始挨门串户地搞串联,动员村里人起来反对尚进东滥占锦官城的农用耕地。让大家找出土地承包合同书来,说你们看看上面,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土地承包期三十年不变。现在呢,尚进荣却在利用手里的权利,联合着他兄弟,滥占咱们的基本农田。
大材用在部队上学来的口气说:“团结才有力量!咱们一定得组织起来,不怕强权,跟尚家的兄弟斗争到底。实在不行,我就带着你们到市里省里和中央上访去。”
接下来,大材让人把锦官城所有小卖部里的红纸都买了来,连夜安排人写大字报,又打了一水桶的糨糊,大街小巷地去张贴,弄得轰轰烈烈,铺天盖地。天亮后,家家户户的屋头上都是大红和粉红的纸糊成的大字报。
二先生早上从家里出来,一眼看见满街上的大字报,就在路口拉住了去挑水的袁大头,说我这是不是在梦里,这满大街的大字报,怎么又像是回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事是不是又是你家大材捣弄的?
袁大头说你二先生也有害怕的时候?你这是在做梦呢,没人会批斗你了。这是他们在反对尚家弟兄们占地修路。
锦官城的人被满眼的大字报弄得情绪异常激动,他们去地里给麦子施肥,在街上遇到一起,就自动地停下来,相互打探着最新的消息。有人甚至趁机撺掇着,想推翻村委会的老班子,组建一个新的成员班子。
大字报贴了好几层,也没起作用,倒是搭进去了几百块钱的纸墨钱,糨糊也浪费了好几水桶。眼看着成堆的石头沙子堆进了锦官城的麦子地里,大材急了,鼓捣着起来写大字报的那些人,带着他们到市委门口去上访。第一趟去,他们在市委门口待了一个钟头,就被派出所追去的人强行拉了回来。第二趟去的时候回来得更快,人走到半道上就被拦住了。
上访回来,众人发现他们的胳膊根本就拧不过大腿。人家市里都支持尚进东修路,你再到市里去上访,还有什么屁用。
大材第三次再张罗着去上访的时候,就没人响应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那地是国家的,修路的钱是尚进东的,仔细算算,咱们好像也没有损失什么。既然没损失什么,咱们还告个什么告。现在,人家尚进东又提出来,再给咱们补偿一份这一季的麦子钱。一亩麦子能得两亩麦子的钱,还省了咱们弯腰下力地割麦子,这也算是件好事。”
大材指着那些人骂道:“你们这些缩头缩脑的王八蛋,眼睛看见眼前一分利,就不管日后的死活了。日后没了地种粮食,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众人都嬉笑着,说没地了咱们都过城里人的日子去。你看人家城里人,祖祖辈辈的不种地,也没见人家喝西北风。相反的,人家都滋滋润润地活着,日子比我们强上一百倍。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
百米宽的大道按照尚进东预先的设计,在预期的日子里开了工。全线动工修大道的那天,锦官城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都跑去看新鲜,他们看见尚进东和一群市里来的大人物一起,满面春风地举行着开工典礼的仪式,鼓乐齐鸣,鞭炮震天地响,还有两排高筒的礼炮,对着天空嗵嗵地放个不停。
锦官城的人从来没见过一百米宽的路,都在想象着一百米宽的大道到底是什么模样。
开工修马路的那天,大材没去看,老邮差也没去看。
尚进东的眼睛在人群里找了好久,也没看见他爹的影子。围绕着这条马路的修建,整个锦官城里一片沸腾,只有他爹老邮差一言没发。从尚进东提出修路开始,老邮差就用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态度在对抗着儿子的决定。当然,老邮差不是心疼尚进东修路要花掉的那一大笔钱,他是在心疼修路要用掉的那一大片土地。但是,老邮差又知道,他儿子的脾性和他一样,一旦低了头要做一件事,那就谁也拦不下了。
这条上百米宽的马路一修起来,没出仨月,路两边就开花似的上了十几家投资上百万的厂子。夜里,尚进东开着车,慢慢地行驶在这条一百米宽的马路上,觉得自己修的这条马路只是给锦官城划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而已,不出五年,锦官城的土地上。肯定不会再有一棵庄稼的位置了。
现在,锦官城真就由当初的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蜕变成了今天马路纵横交错各种工厂店铺林立的小城镇。
看完了电脑里的网络图,喝了一杯咖啡,尚进东就进了屠宰车间,开始一心一意地杀猪。这些年,尚进东一直坚持每周到屠宰车间里去干一天活。每次进了车间,他都是抓过刀子直接就到流水线上去杀猪,和车间里的工人一样,进了车间就跟着机器转一个班次。车间里的工人快到下班的时候,都喜欢留下几头猪给他,看他在那里漂亮地挥舞着刀子,做一种炉火纯青的表演。
尚进东下车间,绝不是故意表演给谁看的,他下车间完全是想给身心提供一次放松和发泄的机会。开始,厂子里的一些中层干部看见他下车间,都诚惶诚恐地学着他的样子,各自规定了下车间的时间。他知道后,立即就开了一个一句话的会,在会上,他说:“你们谁要真想下车间,那就先从中层的位置上退下来,一心一意地去车间里干;我现在给你们的工作,是让你们在现在的岗位上,给公司开创最大的利益空间。”他把这句话说完,就步出了办公室,剩下那些中层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尚进东每周都到车间里去杀猪这个行为,被锦官城的人当做笑话传开后,锦官城的大多数人都表示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不理解。说当大老板了还亲自去杀猪,那不完全是刘备摔孩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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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手只要一摸到新鲜的泥土,颤抖就会立即停下来,一丝一毫也不再抖动。他猜不出来这里面的原因,但每次抖动的结果都是这样,一旦他的手摸到泥土上,手就会马上停止抖动,仿佛儿子给他弄的那台按摩脚的按摩器一下子断开了电。
怎么会这样呢?这件事情想得令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了,他也没想明白。有一天他走在街上。想到墓地,他的手又抖动起来,他赶紧蹲下来,想把手按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让它们停止抖动。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按了半天,手不但没有停止抖动,仿佛水泥地面都随着他的手在抖动了。那一刻,他绝望地看着水泥地面,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眼睛在路边的花坛里找到了泥土,他爬起来,把手伸进花坛的泥土里,手才终于停止了抖动。
星期天,二儿子尚进国从城里回来了,这个医生儿子一进门,老邮差就把这件事情说给他听。尚进国说:“不能吧?您刚查完体,身体各种机能都良好,一点病症的迹象都没有,手怎么会抖动呢,并且,还一按到泥土就好?”
老邮差来回地翻弄着手给儿子看着,说:“我也觉得古怪。我把手按在街上的水泥地上,它怎么就不能停呢?”
医生尚进国说:“那我再带您回去查查去。您感觉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哪里还有不舒服的地方?老邮差想了想,说:“哪里都没有不舒服,就是手忽然就会发起抖来,跟通了电似的。抖起来后,只要一把它按到泥土里,它立即就不抖了。”
“这就有些奇怪了。”尚进国说,“我们小的时候跑路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哪里的,按着你们大人教的方子,抓一把干土捂在伤口上,你们说那样伤口就不会流血了,也不会发炎。但我至今还没听说过谁的手发抖,按到泥土里就能好的。说不上。您这还真是发现了一种治疗身体颤抖的新疗法.我得去给您申请医学发明专利去。”
老邮差不喜欢儿子现在这种说话的方式,什么正经话到末了都能拿过来开玩笑。城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人一到了城里,在那里混上几年,再回来,就好像是把泥土烧成砖块了,再也找不到原先那点能长草能开花的地方了。
老邮差不满地看着儿子说:“别跟那个从城里跑回来的小顺似的,把城里那些恶习都带回了锦官城。我在给你说我的手呢。我问你它到底是怎么了,它发起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