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1-04-17 18:21      字数:4735
  治病这种事,就好比抽茧剥丝,只要你找准了线头,往下的事就好办了,虽然不能药到病除,但至少方向是对了。丹青爸爸让尚进国把老邮差转到他的医院里去,没出一个月,老邮差的病就好利索了。
  出了院,老邮差身体恢复了健康,人却变得唠叨了,有时候干脆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家里人根本不明白的事情。他老伴在一旁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话,就伸头看着他的嘴巴,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非得自己在那里唠唠叨叨,像是老鼠在夜里啃木头磨牙?”
  老邮差说:“说了你也不懂,我是在说锦官城和咱们家过去的那些地呢。”
  他老伴就嘲笑道:“你们家那点地有什么可炫耀的,你都在床头上翻腾一辈子了。”
  “你们女人懂什么?”老邮差说,“地可不光是活人的命根子。”
  每年一到除夕,老邮差就按照锦官城的习俗,先用草纸叠好一个一个牌位,用毛笔在叠好的牌位上写上每个祖宗的名字,然后再用一根筷子粗细的高粱秆,把写上名字的牌位夹住,插在一块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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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他母亲的衣襟,告诫他母亲:“你看孩子那眼,眼里都散得没神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在过去,都该舍到庙里去了。孩子的魂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你们得抓紧哪。抓紧找个明白人给孩子瞧瞧,把魂叫回来。”
  “明白人”的意思谁都明白。在锦官城,明白人就是通晓仙术,能灵魂出窍入得阴间、到阎王面前把人的灵魂要回来的大仙。
  尚进东的母亲泪眼婆娑地应着,连连地点着头,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找回儿子被吓丢的魂魄。众人走后,她就跪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哭着祷告,祈求万能的上帝赦免了她的罪过,保守她的儿子平安无恙。
  尚进东的父亲在一边生气地看着,见她没完没了地祈求,就厉声喝道:“你在那里求求求,你的上帝给你送钱来没有?”
  两个月后,尚进东的二姐夫黄翔喝醉了酒,想起自己投进去的两万块钱全打了水漂,就跑来把尚进东打了几拳,踢了几脚,恶狠狠地骂了一顿。尚进东依旧不说话,任凭黄翔打骂。只是那天夜里,他主动地放下了手里所有心理学的书,趁着母亲去祷告的空隙,偷偷地打开家门,冒着雨走出了锦官城。
  尚进东走后,他母亲就把尚进东的房间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迈进去半步。每天晚上,等丈夫睡着了,她就悄悄地爬起来,摸出钥匙,去打开儿子的房门,摸进儿子的房间里,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儿子的床尾上,一遍一遍地摸索儿子翻过的那些书,边摸索边问:“儿子,你今黑夜是睡在什么地方的?是睡在地上,还是睡在草上?”
  她说:“我知道你是追那个骗子去了,可是,骗子的嘴里从开始就是谎言,你上哪里去找他呢?”
  她说:“你这个不安分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种地有什么不好?当初你祖爷爷为了几亩地,都情愿舍了男人的脸,瞎了男人的心,不惜害了人的命,到边家去入赘。从你祖爷爷到你爹,你们家哪一个男人娶亲,不是和几亩地有关联?尚家的祖辈男人,个个都贪地贪得不要命,就是你爹,人在信局子里干着,心一辈子都是在锦官城的地里活着。”
  她说:“如今你倒好,竟是拼命地不喜好种地,好像你根本就不是尚家的男人。”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时光的推移,整个锦官城的人好像都淡漠了尚进东,淡漠了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人们只有到地里去干活的时候,眼睛偶尔扫到路边,看见路边的一片荒地里,七零八落地矗立着的那些炼核桃壳的木炭炉子,才猛然想起来:噢,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
  锦官城的人即使偶尔地谈论起尚进东来,也仿佛是在说一个无比遥远的人和事。就是那些被骗走了集资款的人,也把尚进东埋进了离脑子最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把他从脑子里挖出来喂了狗,然后把狗拉出来的狗屎埋进了地里。有惦记他一个败家子的工夫,还不如挥挥锄多耪两垄豆子两垄玉米,多收成几粒粮食呢。
  在锦官城,只有尚进东的母亲,每天黑夜里都固执地去摸着儿子翻弄过的那些书,不停地和儿子说着话,她说:“儿子,你今天到了哪里了?”
  她说:“儿子,你打听没打听到骗子的行踪?一天吃了几顿饭?”
  她说:“儿子,今天你待的那个地方下雨没有?刮风没有?”
  她说:“儿子,娘的眼睛已经变得像一只老猫了,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看清落在地上的树叶子是叶面朝上,还是叶面朝下。叶面朝下的时候,就是你在想锦官城了,就是你在后悔当初没好好地待着种庄稼了。儿子,只有地和庄稼,是不会像骗子一样说那些花言巧语的。”
  有一天,她突然对丈夫说:“我梦见儿子回来了,他的背上背了一麻袋钱,但是他没到家里来,就站在街上给人分呢。”
  她丈夫老邮差苦笑着说:“你以为钱是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子,能让他成麻袋地背回来。你别做梦了,好好地歇歇吧。”
  她苦恼地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真的梦见他回来了,背上背着一麻袋的钱。”
  过了三天,让家里人意外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尚进东真的回来了,背上真的背回了一麻袋的钱。尚进东没有回家,他直接就站在锦官城的街上,像他母亲梦里梦见的一样,给那些集资的人家分了钱。
  那一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被尚进东的那一麻袋钱惊呆了。
  在葡萄藤底下站了半天,老邮差也没回来,尚进荣就说这个老头,出去就没个回来的准时候。问尚进东:“喝不喝茶?”
  尚进东说:“颠簸了一路,还真有点累了。那就沏一壶解解乏。”
  沏了茶,尚进荣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尚进东喝着茶说话。说完了尚进东在西安弄的厂子,又说到了西安的风土人情,最后想起了西安的兵马俑,就问尚进东在西安看没看兵马俑,多少钱一张票。
  尚进东往沙发里靠了靠,抬起一只手扳了扳脖颈子,打着哈欠说:“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去看那些景。再说,我对那些古董又没有多大的兴趣。不就是泥人泥马嘛,无非是多了几个。倒是从当地的报纸上瞅了一眼,说现在已经从那些兵马俑的身上发现了四十多种病菌,好几个国家的专家都在那里研究怎么对付那些病菌。别看秦始皇把它们埋在地下几千年都没坏,弄不好,这些兵马俑的生命真就被现代人给消灭了。”
  尚进荣说:“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没出土时一样,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它们都埋回地里去。不跟空气接触了,哪里还有什么病菌。”
  尚进东笑了笑,说:“你这个想法还真不错。问题是,就算埋回去,谁能保证那些病菌就能跟着消失了。所以,这仍然是个问题,世上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请神容易送神难。”
  尚进荣的老婆小燕从超市里买东西回来,进门看见尚进东窝在沙发里喝茶,就问尚进东什么时候回来的。
  尚进东说刚到,一壶茶水还没喝败。
  小燕放下袋子,往外掏着买回来的东西说:“你晚上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凑在一块子热闹热闹,哄着他把气消了。这些日子,我和你哥就怕他憋出个什么好和歹来。你们弟兄俩坐在这里,我可得再提醒你们一句,钱重要是不假,可因为忙着赚钱把爹气没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拿多少钱,花多大的力气,也买不回爹来了。”
  尚进东被嫂子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嫂子,你这么说话,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埋怨我。你以为我在西安不着急?就咱爹那个脾气,我还不清楚?我原先是计划着一准能赶回来的,但是外地不是锦官城,也不是双城,有些环节咱们一时还掌控不了。你控制不了。就得先顺着人家的安排弄。光等一个分管的副市长。我就等了两个多星期。我愿意等?我待在那里比你们谁都上火,你看看我这脸色,憔得还像个锦官城的人吗?”
  尚进荣瞅了瞅尚进东,看见尚进东满脸上都堆积着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受了万分的委屈。他想这个老三,就差像外国人那样,端端地耸起肩膀,去摊开两只无辜的手掌了。
  小燕洗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在外头干事是不容易,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弟兄几个,得先把咱爹哄好了。你们弟兄们在锦官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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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盼头了,就开始和他爹尚大贵赌气,家里的一应事情他全部不闻不问,只是一头扎在了牌桌上,没白没黑地在那里赌博。
  看见儿子走了下道,一梁娘觉得脸上实在无光。一天,她从走村串乡的货郎挑子上,用碎铁换了一根最粗的钢针,回家穿了根长长的麻线,不动声色地来到了一梁的牌桌前,一把拉过一梁的耳朵,一针就扎进了他的耳朵上,把麻线拉了过来。鲜红的血先是染红了麻线,接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一朵朵鲜艳的花,盛开在了光滑的地面上。
  一群人都在围着看。一梁立着眼角看了母亲一眼,一声没吭,就随着母亲手里的麻线,被母亲牵着耳朵站了起来,犹如一头牲口,被牵出了赌场的大门,牵到了街上,牵回了家里,拴在了院子里一棵海碗粗的榆树上。一路上引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都跟到了门口,挤在门外指指点点地看着一梁耳朵上的麻线和滴滴答答往下滑落的血。
  一梁的娘一共在他的耳朵上穿过三次麻线。直到日本人来了锦官城后,一梁参加了八路军的队伍,一根麻线还在他的耳朵上穿着。一梁故意不往下剪那根麻线,进进出出的在肩膀上拖拉着。好像在展示着他对母亲无比的愤怒。
  抽够了水烟,尚大贵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站在一院子明亮的阳光里,仰头看了看天,看见一只灰翅膀的大鸟正在天空中展动翅膀飞着。他的眼睛跟着大鸟,看见大鸟飞远了,就收回眼睛来,扫视着院子。扫视院子的时候,他看见了在树下读书的尚宗仁,就叫道:“宗仁,你过来,陪着爷爷到地里转转去。”
  出了锦官城,祖孙俩的眼里就是满眼的翠绿了。路两边的野草、野花,都在撒着欢地往路中间蔓延拥挤,好像是它们觉得人类太奢侈了,把地头上的路弄得那么宽,如果它们再不去长上些草。开上朵花,那土地就更是浪费得离谱了。
  田野里高高低低的庄稼,也是一片葳蕤,生长得都没有了节制。
  少年尚宗仁跟在爷爷尚大贵的身后头,捧着爷爷的黄铜水烟袋,亦步亦趋,学着爷爷的做派,跟随着爷爷的目光,打量着地里的庄稼,打量着脚下通往远处的路。
  尚大贵时不时地停下来,指点着旁边的某一块地,告诉孙子那块地是什么时候花了多少钱买来的,那块地原本是什么人家的,那家人是什么时候买到手的,后来又是由于什么原因卖掉的。末了,还要告诉孙子那块地到底是肥沃还是薄瘠,最适合种些什么,种麦子和黍子能收几担,种豆子和谷子能收几担,种高粱又能收几担,要是种芝麻或者绿豆,又能收几斗。
  日头偏西时,尚大贵领着孙子来到他们家最初得到的那几亩地边,也就是他人赘边家时,得到的那几亩地。因为地薄,几亩地里都种了豆子,现在,豆子碧绿的圆形叶子,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地摇曳着,一副轻歌曼舞的姿态。尚大贵迈过了地头的水沟,尚宗仁也跟着跃了过去。站在地头上往另一头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豆子地就铺成了一条绿色的大河,太阳的光在绿色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地照耀着,仿佛往河水里洒着一把一把碎碎的金子。尚大贵从远处收回眼睛,蹲下来,伸手拔着几棵缠绕着豆棵的菟丝子,菟丝子细细的黄茎子,金丝一样地绕住了豆子的叶和茎,那些白色的豆子花,略显羞涩地藏在豆叶撑开的绿伞下面,好像怕太阳晒焦了它们细腻的花瓣。
  拔完了菟丝子,尚大贵拍了拍手,从孙子手里接过水烟袋,坐在地头上看着豆子吸烟。水烟袋里的水在烟筒里呼呼啦啦地响着,犹如夜晚里的河水在哗哗啦啦地流淌。
  眼看日头要落山了,天还是热得人喘不动气。尚大贵身上穿着白粗布的对襟褂子,他那些山茧绸的衣裳,只有外出的时候才穿到身上。尚宗仁挨着爷爷坐着,在爷爷呼呼啦啦的抽烟声里,看着远处树梢上红色的太阳。太阳已经藏起了满身的金针,收起了耀眼的光芒,尚宗仁的眼睛可以随心所欲地盯着太阳看了。他记得爷爷尚大贵曾经说过太阳是一只金色的凤凰,但是他现在怎么看,也看不出凤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