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1-04-17 18:21      字数:4705
  上。
  他在想麦子是种在河道里的。还在想这种种植的背景,是不是非常滑稽。
  河道里已经没有水了,河床是干涸的。但是没有水的河道依然还是河道。河道里那些被清澈的河水冲刷着,不知道干净了几百年几千年身子的沙粒和石头,几年前都被尚进东的工厂制造出来的黑色污水湮埋在了污泥底下;两边靠岸的湿地里,同样是淤积的厚厚的烂泥,只有中间的一线水沟,还积存流淌着一缕散着淡淡臭气的黑色污水。
  麦子种在河道里,是他爷爷尚宗仁的主意。在家人眼里,这个老头子老得都有些古怪了。
  种麦子那天,锦官城的好多人都跑来看热闹。他们不知道尚连民在河道里种麦子是谁的主意,都以为是尚连民自己的主意。尚连民也不解释,随便他们怎么说去。他们看着尚连民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刨地,划垄,施肥,撒种子,就都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笑,七嘴八舌地说面粉才多少钱一斤,又不是金子的价。再说,就是金子的价,整个锦官城的人都饿死了,也饿不着他们家一颗牙,他们家里有那么多厂子,钱像树叶子一样多。
  小顺在人群里站了有一刻钟,他朝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瞪了一眼,然后就甩掉了脚上的皮鞋,挽了裤腿走下河岸,从尚连民的手里接过馒头说:“我来刨地,你撒肥料和种子。”
  尚连民说还是你撒吧,轻快些。
  小顺弯腰刨着地说:“多少年没干这活了,手生得没数了,肯定撒不均匀,还是你撒吧。”
  刨了一会儿地,小顺直起身子,看着站在岸上往他们这里观看的人群,又嘲笑地说:“现在,整个锦官城的人都在等着当城里人了。”
  看着手里的田地慢慢地变成了宽阔的马路和一个一个工厂,锦官城的很多人,都在憧憬着当城里人了。他们都在快活地说:看呀,咱们锦官城就要变成城里了。他们说:谁不想当城里人?城里人活得多滋润,不种粮,不种菜,天天变着花样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女人只把往脸上搽粉化妆当做活干,描眉画嘴,听说涂抹一张脸就要花上一个钟头的空。男人们呢,身子上上下下没有一星点尘土,鞋底鞋面干净得上床睡觉都不用脱。
  这些期待着当城里人的锦官城人,他们用尽心思地想象着城里人的生活细节,然后把那些细节转变成具象的言辞表达了出来。似乎嘴里吐出那些言辞,他们就超前地享受起了城里人的生活。他们嘴里说着这些话,眼睛里往往就盛满了脱离开土地的快乐和对未知生活的向往,那样子就像一只只努力挣脱着想往天空中飘飞的风筝。
  种罢麦子,锦官城的人就没有前来河边观看麦子的了。一是人们嫌河里飘上来的臭水味不好闻,二是人们的眼睛早就看够了麦苗子的青色。祖祖辈辈都在看的东西,还有什么稀罕的?锦官城人谁都知道刚从地里冒出来的麦子苗是青的,结了穗子被南风吹熟了麦子就是金黄的,割了收了,打了扬了,麦芒子扎人,毒日头底下晒麦子太阳还晒死人,实在没什么宝贝的。
  只有小顺,日子久了会溜达到河边来,或是瞅上两眼麦子就走了,或是站在某棵树底下,眼睛看着麦子发上半天呆。
  尚连民发现,除了在河边和墓地里,锦官城人在别处是不会看到小顺发呆的。
  想完了种麦子的情景和小顺,尚连民继续看着麦子,想这麦苗子一点一点地青着,竟就过了清明。再有两个月,麦子就会熟得一片金黄,在太阳底下叮当作响,散发出一地喷香的味道了。如果是在前几年,一过了清明节,锦官城所有的孩子看着地里开始拔节的麦子,就会像盼年一样,盼着过六月六了。
  满地里都是麦子的时候,麦子熟了,收了,晒了,装在了缸里囤里,到了六月六,锦官城家家户户都会用新收的麦子磨了面,蒸大馍馍,蒸面鱼、面仓龙、面兔子。面鱼都是一色的大鲤鱼,甩着弯弯的尾巴,人们用缝衣裳戴的顶针,在鱼头上按下圆圆的鱼眼睛,再半侧着顶针,在鱼身上按上半圆的鱼鳞,用剪刀剪出鱼鳍,用切菜刀划出鱼尾。仓龙一律都是盘起来的,头上的大角和身上的小刺,都用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地剪出来,头上的大角夸张地张扬着,身上的小刺则像受惊吓后的刺猬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尖尖地扎煞着。小兔子的耳朵也是先用剪刀剪出一个轮廓,然后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点点地捏扁,爪子同样是用切菜刀的前尖仔细地划开,红红的兔子眼睛就用鲜艳的红小豆来代替。蒸熟的大馍馍都用来敬天,感谢上苍一年里风调雨顺;面鱼是送给亲戚朋友的,一取连年有余的意思,二是相互祝贺地里的庄稼又有了一个好收成;仓龙一般都放在粮缸粮囤里,为的是祈求粮仓里年年有余粮,年年缸满囤流;面兔子和活的小兔子一样活泼可爱,蓄着蹦跳之势,那当然就是给孩子们预备下的,他们手里拿着个面兔子,个个都会眉开眼笑,如获至宝地兴奋着,小兔子一样满街上蹦跳。
  三个外地来锦官城打工的人走过了尚连民,他们的眼睛往河底里看着看着,看见了河底里的麦子,就站下来议论河道里那些水草那么绿,是不是拿绿漆漆过了。一个人听了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完了,认真地说:“听说到处有拿着绿漆漆荒山当绿化的,还没听说过谁拿着漆来河里漆水草。这条河里的泥沙都被大东公司弄出的那些臭水熏泡透了,劲大得要命,草当然就长得茂盛,绿得发黑。”
  另一个人仔细地瞅了瞅,看清了河道里的绿色植物是麦子,而不是什么染了漆的绿草或者因为营养过剩绿得发黑的水草,就拍了一巴掌说水草是拿漆漆过的那个人的胳膊,说:“你们两个人什么眼,都仔细看看,什么水草,那是麦子!”
  尚连民在一棵杨树底下站着,手扶在树干上的一只树眼睛上。树是分成两排栽的,是那种老品种的杨树。一排栽在路的左边,一排在路的右边,样子像是把中间的路也夹成了一条河,那些树就顺理成章地纷纷扮成了河岸。其实树中间的路本身才是河岸。刚下了一场蔓延细密的清明雨,路面还没干透,颜色看上去就比平日里要深沉一些,在阳光里不动声色地冒着一缕一缕的湿气。
  尚连民小时候一直没弄明白,这种杨树干上怎么会长满了眼睛,一只一只地,晴天不闭上,雨天不闭上,白天晚上都不闭上,把树伐倒了也不闭上,直到把树皮剥下来,晒干了,放到灶底下烧成了灰,那些眼睛才不见了。在小时候的某一个黄昏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树的眼睛时,就被这些眼睛吓哭了。他哭着跑到了奶奶身边,奶奶听清
  有势,谁家儿女的孝心大。
  现在是太平盛世,砌龙凤宅在锦官城一些老人眼里,又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件事。虽然没有人家再去请戏班子了,但雕龙刻风,描荷绘花,燃花放炮,设席开宴还是一样的热闹。
  清明前一天,老邮差一直忧虑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儿子尚进东果然没从西安赶回来。
  大儿子尚进荣一传达完尚进东电话里的意思,老邮差就执意不去砌龙凤宅了,谁劝也没劝动。他闷头坐在那里,一直想西安有多远,不是说现在一张飞机票还飞不了两个钟头吗?又不是早些年间的一封信,上了牛车上马车,上了汽车爬火车,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到达锦官城。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家里人,他忽然觉得在儿孙们的眼里,他这个老东西已经成了一堆废物,已经没有钱重要了。他们都在忙着挣钱,都不在乎他了。
  锦官城的历史有两种算法。一种算法是单算村史,武清去查地方志,发现锦官城的历史还不到三百年。另一种算法完全是凭着辈辈流传的庙史算,但算到什么时候,又不好断定。二先生说应该算到唐朝,根据当然还是锦官城的那些传说,锦官城的能工巧匠们在一次修新庙里的大殿时,曾经有人在殿顶的一处暗格里,无意中翻出了最初建造这座庙时留下的一些文字记录。文字中有一处记录,说当时监工修建此庙宇的,是唐朝的宰相魏徵。
  如果给锦官城绘张地图,那么落笔就应该先绘中间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纵穿锦官城的中心,中轴一样把锦官城从中间一劈两半,分成了左右对等的两片。比如官道的左边有一条街、两排房子,那么官道的右边就有一条街、两排茅屋。如果官道的右边住着一百户人家,那么官道的左边肯定也是这么个数。锦官城一直在遵循着崇光寺的布局,沿着中间这条官道的脊背,向两边展着翅翼。二先生分析说,崇光寺的这个布局,要么就是按着飞奔的马的样子建造的,要么就是按着凤凰展翅的形状建造的。不管它是白马的形,还是凤凰的像,其含义旨在说明锦官城是块风水宝地。不然的话,凤凰也不会真的飞来落在了锦官城,落在了崇光寺的白果树上。
  过去的官道是砂土筑的,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了石子混着柏油铺的黑糊糊的柏油路,现在是白灿灿的水泥路。锦官城六十多年前唯一去省里上过洋学堂的二先生说,早先,这条官道就是穿大庙而过,是一条专门的驿道。但早到什么时候,二先生也说不上来。
  锦官城一大半建筑都是建在旧庙址上的。
  建筑指的是村里人居住的屋舍,还有猪的圈、牛的棚、鸡的窝。锦官城早年的老房子都是屋顶起龙脊的,上面普遍地苫着麦秸或者稻草,脊上扣一排灰不溜丢的弯月形小瓦子。稻草都是从十几里路以外的清水河买来的。锦官城人自己不种稻子,又花不起钱去远处的山里买上好的黄草,还嫌麦秸苫的屋顶不经年岁,大多数人家就到清水河去买稻草。现在不买稻草苫屋顶了,又一家学着一家,都用水泥钢筋和砖头弄成了平顶的房子。还用水泥封了院子。那些水泥房子也是白灿灿的,跟水泥马路一个颜色。夏天里毒日头一晒,屋子里就跟水泥路面一样,昼夜地热。盖了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直后悔。没盖的人家呢,却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早日盖。看得二先生直和老邮差叨叨.说锦官城的人现在都乱了心性,就知道相互攀比,根本没有讲求实用的了。
  村里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见识过大庙残败后剩余的辉煌景象。他们中有登过泰山的人,说崇光寺当年的气势一点也不亚于泰山上那些庙宇。要不是五十年前把庙拆了,现在光门票和香火钱就赚老鼻子了,你看泰山上那香火旺得,满山都是缭绕的青烟。
  早年的崇光寺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眼下的锦官城,只有很少数的人,还知道庙的名字崇光寺,说得出崇光寺的规模和大致的布局。在锦官城的传说里,大庙南北长是三十六里,东西宽是十八里,一条驿道纵穿大庙南北大门而过。这里指的当然还是华里数,锦官城的人一直没有使用公里的习惯。
  每年一开春,地里的残雪还没彻底融化干净,早萌芽的草刚鼓出鹅黄的嫩芽尖,那些从南方来,到泰山上去朝拜的香客,就走到了这里。不论早晚、晴雨,这些南方人到了这里,都必然会在此逗留上几日。南方人到了这里,一开始并没有招庙地周围的那些佃户讨厌。这些南方人在庙里上完香,喜欢到庙地四周去走动,还会站在田地的头上,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些给庙里种地的人,都猜测不出来这些南方人为什么会这么清闲,甩着两只手来这么远的地方上香。众人都怀疑:难道南方就没有庙,没有菩萨能拜?他们说的一嘴鸟语里,净是些锦官城人琢磨不透的话。一直到他们盗走了庙里的白果树,锦官城人才发现这些四处朝拜的南方人不仅善风水,而且还会巫术。他们四处当香客朝拜神灵是假的,到处破风水、盗宝物才是真的。于是再看见南方人,人们就都厌恶地把他们叫做南蛮子,轻易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南蛮子在崇光寺里盗走青铜鼎旁边的白果树之前,锦官城的人和庙里的和尚,都不知道那棵白果树上曾经落过凤凰。
  二先生每次讲到南蛮子偷白果树这一节,都要先评判一番南蛮子,说你大材做生意精,他们却要比你精明上一百倍,他们比鬼还精明。
  几个南蛮子偷白果树的方法非常简单。他们带着大量的杉木条,第二次到锦官城来的时候,也是春草刚刚萌芽。几个人在庙门外停下车子,先到庙里找了老和尚空明,说他们是上年来过的香客,今年带了一批杉木条来,一部分想奉给崇光寺,一部分想运到泰山上去。空明大师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本寺里用不着这些杉木,你们还是一并运到泰山上去吧。”
  一个南蛮子撇着拐弯抹角的腔调说:“大师慈悲为怀,我们也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