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1-04-17 17:58 字数:4953
问,有哪位要。”
“找错人了。”惠枌也带笑道,“谁听说现在学校里的人还买首饰,少发国难
财为好。”
似是给国难下注脚,远处天空出现了二十余架飞机,接着传来轰隆的声音。是
绕着昆明在飞,几个人都屏住气,不知要扔多少炸弹。过了一会儿,飞机飞远了,
蓝天还是那样明净。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继续。
碧初说:“钱先生请便,我会招呼惠枌。”
钱明经平静地说:“我送送客人就回来,她往落盐坡去。”一面示意那女子,
两人向龙江走了。落盐坡是江河分岔处的小村。那女子提着一个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头勉强落到岸边草丛里。自己冷笑道:“今天真
开眼。”碧初劝她穿上鞋子,免得着凉,说衣服已漂好,该回家了。
“我再没有家了。”
惠枌用手捂住脸,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收拾。她们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让惠枌
楼上坐,自在敞间安排午饭,把昨天剩的饭菜煮了一锅烫饭,端上楼去,见惠枌坐
在床沿上垂泪。
碧初心里难过,想郑家姐妹当初在上海,有大小乔之誉,不想婚姻都这样不幸。
惠杬还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后,连画事俱都荒废,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
先怎能预料。她摆好碗箸,忽然又一阵头晕,跌坐在椅上,咳个不祝惠枌见状,忙
收泪过来招呼,两人互相劝着吃了几口饭,登时精神都好多了,原来饭的作用这样
大。
“果然人要靠物质才能生活。”惠枌半是自语,“这烫饭好吃。”
“昨天烧的牛肉,剩了个碗底儿,倒进锅里了。”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
上有牛菜馆,专卖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锅炖煮,香烂无比,一碗过后老板
娘还会主动添汤。碧初每星期总要煮一锅肉,让孩子们尽量吃,自己总是等那碗底。
“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过是一般滋补
的药,有用么?”
“一个毛病是血流不止,从在龟回就有的,后来好些,后来又坏了,一个月里
断断续续总是不得干净,所以头晕乏力。另一个新添的是咳嗽,还不知原因。”
惠枌道:“这次嵋住院,你也没有检查一下。”
“那阵子好像还好——,实在顾不了这么多。”碧初停了一下,又说,“李太
太说什么医院里有她的会友,还说要介绍去看玻”“李太太?我可不敢信。”惠枌
说着,忽然想起上个星期赶集时遇见金士珍,心里格登一下。怎么说不信?人家李
太太说中了。
那天惠枌与钱明经到集上采购一周的食用之物,正在一个摊子上讲价钱,金士
珍从背后把惠枌拉开,悄声说钱先生头顶有粉红、翠绿两种颜色,定有妖人缠绕。
惠枌因说,难道遇见白娘子了?士珍郑重地说白娘子岂是随便人能遇上的!他自己
七情六欲太重,家庭恐难维持,最近便见分晓。一般人算卦占卜多不肯直言,士珍
却是见到就说,惹得许多人厌恶。惠枌疑她听到什么传言,发挥想象力加以编造。
钱家夫妇不和已不是新闻了。
这预言惠枌本不肯说,因提到李太太,便和碧初说了。碧初说:“什么事信则
有,不信则无,你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结的,最重要的是保住健康。你现在睡
午觉!”
惠枌躺在孟家外间床上,很想摒却思虑进入睡乡,本来今天起得太早。可是愈
不愿想的事愈向眼前涌来。她记起初见明经的情景。那一年她刚从圣约翰大学毕业,
又入上海艺专学画,在一个画展上见到他,确是人品不俗。他已在明仑大学任教,
发表过多篇甲骨文研究的文章,这学究的成绩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他恰又
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们一起看画,看到两张水粉小画,一幅画面上雨意朦胧,一
幅风力遒劲,他在画前站了许久,说它们充满诗意,画上没有署名,正是她的作品。
后来她问他许多次,是否先做了调查,他始终矢口否认。
后来他们在明仑大学校园中西院居住,那是一个中式小院。室内挂着他写的甲
骨文和她的画。她画了许多北平西郊景致。圆明园废墟,在暮语中如同一只停泊的
大船。香山红叶,背后衬托着苍翠的松林。她学画多年,第一次发现红和绿在一起
这样相配,这样美!还有樱桃沟琤瑽的流水,该让惠杬和着水声唱一曲。她陶醉在
自己的小家庭和各种美好的事物中,直到偶然发现一封信,使她如梦初醒。
那是很一般的情节,像通俗小说中常有的。钱明经和一个女学生有不同寻常的
关系。他承认了,悔罪的话说了几车。她相信他,没有张扬,还在系里替他遮掩。
外面看着,他们两人还是一段好姻缘,内里却有不少磕绊了。七七事变前约半年,
他又和一位京官太太来往密切。因京官常在南京,他便常陪伴这位太太,以慰寂寞。
后来大家忙着往南边去,这事不了了之。惠枌曾说事不过三,明经说哪里敢有下次。
在龟回倒过了一段平静日子。惠枌打起精神料理家务。明经颠沛流离之时却得了研
究文物癖好。龟回的硬木镶螺钿家具在昆明卖了好价钱,贴补了一阵家用。他的兴
趣很快转向玉石、宝石,结识了一些行家,也结识了那女玉石贩子,后来得知,那
是一个小地区的土司。
钱明经具有多方面才能,可算得天分很高。作为学者、诗人,他都有成绩,最
奇的是他还有商人细胞,对买进卖出心里的算盘打得极快。他们迁居乡下以后,明
经也是三天在城里教书,回家时常带些玉器,早晚摩挲鉴赏。一次带回一个小香炉,
只有墨水瓶大小,通体莹白,雕琢细致,笑对惠枌说,这就是羊脂玉了,给你供观
音菩萨。惠枌开玩笑道,我从来不拜佛菩萨,想必是有拜的人,让你挂心。不想明
经沉下脸来,把香炉收了。渐渐地,惠枌知道在诸多玉器后面,有一个女人。这女
人笃信观音菩萨。
惠枌曾卑屈地把自己和那几位相比,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如人处。只能说明经
有寻找外遇的天性,也有得到外遇的条件,让他去吧,这一次到了头了。
有人敲门。
碧初开门,见钱明经站在门口。明经很自然地笑说:“孟师母这几天身体可好?
惠枌在这里打扰了。”碧初将请进、请坐、请用茶几道程序做完,关切地推了推用
被子蒙着头的惠枌,自下楼去了。
明经弯身轻声说:“今天你既然看见了,我不能再瞒你。不管有什么话,我们
回家说,这样重大的事总不能在孟家谈。”楼下的猪哼哼着走来走去,表示这里确
不是谈判之所。
惠枌推被坐起,冷冷地说:“有什么好谈的!简单得很,离婚就是了。”
“离婚才复杂呢。”明经赔着笑脸,把鞋拿在手上,要为惠枌穿鞋。“如果只
吵吵架,倒是简单。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请太太回去。”说着鞠了一躬,上
来穿鞋。惠枌想一脚把他蹬开,却怕发出声响,总不好在这里大打出手。且回去理
论!那三间屋有自己一半呢。因夺过鞋穿上,整好床铺。明经忙拿了花布包,两人
下楼来。若不知底细,外面看着依然是一对璧人。
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协。钱明经为人不坏,
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边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
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
惠枌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看着一边卧室里
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
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
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枌吓了一
跳。明经跪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江先生让我把这几年的著作整理出来,下个
月系里要讨论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说。”
惠枌道:“你升什么教授?是明朝家具还是宋代瓷器?是云南玉器还是缅甸宝
石啊?”
明经起身拿过一叠文稿,虽是土纸,装订整齐,又是几本杂志,刊登着他的甲
骨文研究文章。说:“那些女人只看我长得好,她们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难道你也不懂!”这话重重地撞击着惠枌的心,她两手捂着脸,泪水滴滴答
答顺着手臂流下来。
黄昏时分,李涟从城里回来,带来消息:明仑办事处被炸,毁了一处院子,一
名老校工当场炸死。幸好正房未受损伤。特别对孟太太说明:“孟先生很好。今天
的课是在坟堆里上的,下午又在大戏台顶上写书呢。”
过了几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说要找事做,在城里方便,隔几天才回来一
次。嵋又有低烧,医嘱隔日注射一种肝精补血,并服用抗结核药物。落盐坡有一家
医生,成为附近的简易诊所,可以打针。落盐坡来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带着嵋去
了几次,嵋说认得路了,自己能去。碧初不放心,又由郑惠枌陪着去了两次。这天,
惠枌有事进城了,乃决定嵋自去打针。
嵋拿着草帽站在敞间,听着碧初嘱咐:“走路要专心,不可东张西望,若是遇
上敌机,飞得近了,不管怎样,先在草丛里躲一下。打针的人是医生太太,也要称
医生,记住了?”嵋答应着戴上草帽。帽子是旧的,但有一条花布带垂下来,就好
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缝上去的。小娃送她到门外,拉拉这根带子。小娃本来要跟着,
路太远了,他听明道理,便自己在家看《西游记》。
嵋自己上路了。她沿着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几个挑担子的,还有几条狗
伸着舌头跑过。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落盐坡。这村在山坡上,夹在龙江与芒河
之间。坡脚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这里猛然落下,几块大石伸到水中,水
花溅起,雪白一片。嵋忽然明白这里为何叫做落盐坡。村人常用急水冲洗衣服。潭
下游水势缓慢多了,据说这潭和龙江相连,这里落下的东西,过些时能在龙江发现。
飞舞的水花落进潭里,变成一片涟漪,缓缓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个?”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问。
“去找医生。”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这位大嫂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
予更多注意。“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呀,还有他的女儿,有说是婆娘。——你
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
个外国中年妇女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她对嵋
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
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哦!你来了,等一下。”
嵋把针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
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
篓里。“没关系,没关系。”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要是掉在
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
那边房子便宜些。你看看这里。”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就是呀。我们不喜
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嵋
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
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做没看见。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
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