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4-17 17:58      字数:5135
  跳地走,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殷、赵也忍不住笑,一本正经地走路。
  刚进宿舍门,小娃闻讯跑来了。小娃长高了,皮肤很白,眉眼端正,大舍监说
  他真是粉妆玉琢。这一屋的女孩都喜欢他,叫他小娃。他总大声抗议:“我是孟合
  已。”这时他对别人的招呼一概不理,只严肃地望着嵋的膝盖。
  “赵玉屏!你去端饭来!”大士又在发号施令。一眼见王钿也站在一边,又说,
  “王钿!你打洗脚水!”
  慧书忙止住,说:“莫要麻烦了,你们先去吃饭,这里我和孟合已招呼。”
  小娃听说,忙拿起盆跑出去打水。因大家盥洗从来都用凉水,他先到取水的池
  边,转念一想,快步跑到卫生室。卫生室门开着,一个热水瓶在桌上。小娃认为卫
  生室的东西该给病人用,把热水倒进盆里,端着就走。
  “孟合己偷水!”小娃的同班殷小龙,即大士的弟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
  声叫。
  “哪个偷水!卫生室的水,洗伤口嘛。”
  “我说你偷水就是偷水!”小龙是个极淘气的孩子,总想寻衅闹事。两人吵了
  几句,小龙说:“下江猪,下江猪偷水!”
  “老滇票!老滇票废掉了!”
  小龙大怒, 跳上前一举, 打在小娃左肩上。小娃站稳了,还小心地端着水。
  “殷小龙你听着,我没时间同你打。明天,明天我们决斗。”
  小龙大为高兴,说:“好好好,明天下午下课以后,山门边见面。”
  “一言为定!”小娃怕水凉了,赶快走。
  嵋把脚浸在温热的水里,感到十分舒服,对小娃一笑。她不知小娃为这一盆水
  做出的决斗允诺。
  上次赵玉屏被蛇咬伤,人们都担心有毒,幸亏伤口很快好了,并无别的问题,
  这次嵋摔伤,大家看着很普通,以为很快就好,不料到后半夜,嵋发高烧,从脚一
  直疼到头,身子有千斤重,怎么摆也不合适。嵋不愿惊动别人,强忍着昏沉地睡。
  早上大家起来,都从她床边过。好几个人惊诧道:“孟灵己脸好红哟!”慧书
  过来一摸,果然烫手,赶忙请了准校医来。准校医见嵋很昏沉,腿上红肿,连说发
  炎了发炎了,主张送她回家,让家人照顾。
  这时两位舍监和晏老师都来了,因见天气阴沉,不会有警报,大家议定送回家,
  在城里找医院方便。几个人山上山下跑了一阵,找得一辆马车,停在山下,让嵋坐
  在椅子上,由两个伙夫抬了下山。
  嵋歪在椅上,凉风一吹,清醒许多。见周围许多人,想笑一笑,可是却哭了出
  来,眼泪滴滴答答流个不祝慧书安慰说:“很快会好的,我陪你回去。”嵋用力摇
  头摇手,说,“不用,不好。我会照顾自己。”老师们商谈,由小舍监送去。
  小娃一直站在一旁,人以为他会争着一同回家,可他只悄悄站着不响,一双黑
  白分明的眼睛盛满关切和不安。 “小娃, 有什么事吗?”嵋用衣襟擦着眼泪问。
  “我没有事。小姐姐,大后天就可以见到了。”小娃说,语气很坚决。
  嵋想叮嘱两句,却没有力气。忽然觉得一阵奇寒撞进身体,打起颤来,抖个不
  停。“莫不是打摆子?”晏老师自语。一面催着抬起椅子,又嘱小娃去上课。大家
  便下山。
  路过永丰寺,正值一节课下课,同学们跑过桥来看。殷大士穿一件月白布旗袍,
  很普通,却罩了件镂空白外衣,不知什么料子,在同学中很显眼。她拉着嵋的手说:
  “莫抖了,莫抖了。”又说,“我的主意不好,我不该要赛跑。”众人都诧异大士
  肯这样说话。嵋用力说:“我自己摔的,和你没关系。”
  慧书直送到山脚下,帮着铺好一条棉絮,让嵋躺好。忽然问:“怎么不见庄无
  因?”真的,怎么不见无因哥?嵋想,遂即想起,说:“他要准备同等学历考大学,
  不来上学了。”慧书低头不语。
  小舍监坐在嵋身旁。马车走了,蹄声得得,沿着窄窄的土路前行。嵋没有力气
  看什么。这一次寒战过去了,她又昏睡过去。
  车子吱吱扭扭走到半路,下起雨来。赶马车的把自己的油布雨衣搭在嵋身上。
  小舍监坐在车夫身旁,撑着伞,伞不够大,两人各有半边肩膀湿了。“快着点!快
  着点!”小舍监催促。
  这种马车。任凭催促,是走不快的。好在雨不很大,下下停停。好容易到得城
  里,已近中午。他们一迳来到祠堂街,小舍监找到阁楼上,只有碧初一人在家。
  碧初三步两步冲下阁楼,扑到马车边,一把将嵋抱住,见她昏沉,还在呼吸,
  才喘过一口气来。立即决定就用这车往泽滇医院去。小舍监交代清楚,自回学校。
  碧初拿了应用衣物,给弗之留了字条。坐在车里,拥着嵋,用湿手巾轻拭嵋的
  手脸。嵋慢慢醒了。很慢,像是从谷底升起。她在母亲身旁!还有什么地方更平安
  更舒适!澳铮 贬医辛艘簧舸油ê斓牧成媳懦隼矗渎烁星椤?
  “嵋吃了苦了!嵋吃了苦了!”碧初摇着她。“咱们到医院去,到医院就好了
  ——就好了,就好了——”嵋在就好了的声音中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一片
  澄静温柔的湖水上。
  她再次醒来是突然的,一个沉重的声音惊醒了她。那是一句话:“先交六百元
  押金!”
  嵋十分清醒了,她已经躺在医院的一条长椅上。她见母亲正在挂号处窗口说着
  什么。那句话是从窗口扔出来的。她要回答,她的回答是:“娘,我不要治病,我
  们没有钱,我不要治病!”碧初回头看她,摇摇手,又和挂号处交涉。
  “我带了五百多,还差一点,一会儿就送来。请千万先给孩子治一治!”她拿
  出家里的全部现款,五百五十九元八角七分。那是1939年。再过一年,五十元也拿
  不出来了。
  窗口里把钱推了出来,啪的一声关了窗户。碧初愣了一下,决定去找医院院长。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看了一眼碧初,说:“这不是孟太太吗?”随
  即自我介绍,他姓黄,是外科医生,曾托朋友求过孟先生的书法。知道了嵋的病,
  感慨道:“你们这样的人,连医院都住不进!”立刻用平车将嵋推到诊室检查,很
  快确定嵋患急性淋巴管炎,俗名丹毒,由伤口进入细菌引发。寒战是细菌大量进入
  血内所致。也没有交押金,就收嵋进医院。
  病房两人一间,只有嵋一人祝这是黄大夫经过外科主任安排的。人们对迁来的
  这几所大学都很尊重,愿意给予帮助。碧初心里默念:“云南人好!昆明人好!”
  安排嵋睡下了,有护士来打针,打的是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在那时是很珍贵的药。
  碧初见嵋平稳睡着,便回祠堂街去筹钱,她不愿欠着押金。上坡下坡走了一阵,
  想起还没有吃午饭,遂向街旁买了三个饵块。饵块是米粉做的,一块块放在炭火上
  烤熟,涂些佐料便可吃了。碧初不肯沿街大嚼,举着这食物直走到家。
  弗之正在楼门迎着,说:“我这是倚门而望。嵋怎样了?”“是丹毒。已经开
  始治疗,不要紧的。”两人对坐着以饵块充饥,商量着先向学校借些钱,再图他法。
  碧初说:“前些时托大姐卖了一只镯子,贴补了这一阵。再拿一只去卖吧。不
  知大姐什么时候从安宁回来。”
  “上午在秦先生那边开会,听说亮祖的事。”弗之迟疑地说。
  “亮祖什么事?”碧初忙问,放下了饵块。
  弗之说:“你只管吃。说是最高统帅部撤了他的军长职务。”
  “哦!”碧初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战场上受了伤或是怎么了呢。”
  “不让他上战场,我想这比受了伤或怎么了还难受。”
  “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打了败仗。不过我看恐怕不只因为这个。你记得亮祖和爹很谈得来?”
  “因为思想?”
  “大概有点关系。”
  两人默然,都觉得沉重。嵋的病不过关系一家,亮祖的去职对个人来说也没有
  什么不好,但是这在同仇敌忾、举国抗日的高昂精神中显示了不谐和音。这种不谐
  和音肯定会愈来愈大,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运。
  嵋在医院颇受优待,治疗顺利。家人亲戚同学时来看望。星期天碧初携小娃来
  了。小娃左眼眶青了一块。“这是怎么了?”嵋忙问。“摔的。”小娃用手捂着脸,
  含糊地答道。
  “怎么连眼眶都摔伤了?”
  “就说呢,像是打的。怎么问都不肯说。”碧初把带的东西放好,去找医生了。
  小娃左右看看,低声说:“我告诉你,我和殷小龙打架了。我打赢了。公公教
  过我们打拳!”
  “为什么打?打架总是不对的。”
  “他要打嘛。——因为一盆水。”遂把用热水的事说了。
  嵋默然半晌,说;“我就奇怪,哪儿来的热水!褂心亩肆耍恳笮×亩
  肆耍俊?
  “他是右眼眶。我们在山门外场地上划了两条线,在中间打。谁退过了线,就
  是输。”
  “他输了?他没有赖吗?”
  “好多人看着呢。他也没有想赖。挺守规则的。”
  “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子汉!”嵋笑道。
  “娘来了!不说了。”小娃摇摇手。碧初进来,脸色很忧虑。
  一时素初携慧书来,两人神色都有些异常。素、碧二人低声说话。素初告诉,
  亮祖拇Ψ忠丫迹分傲粼诶ッ骶幼。稍谑∧谧叨B麸碜涌梢越桓惫侔臁
  K侨? 家要到安宁住一阵,慧书也去。大考时再来。碧初告诉,嵋的病不只是丹
  毒,还有较重的贫血和轻度肺结核,需要较长期调养。慧书坐着揉一块手帕,不怎
  么说话。她带来一本书《苦儿努力记》送给嵋,还有四个芒果,是殷大士送的。
  素、慧刚走,弗之和峨来了。快到中午,挂出了红球。孟家一家人在狭小的病
  室中团聚,不想跑警报。嵋说最好大家还是走,不要管她。碧初说:“不会炸医院
  的,屋顶上有很大的红十字。”峨冷冷地说:“那可说不准。”
  没有空袭警报,球取下来了。
  “我们真得搬到乡下去。”碧初心里这样决定。
  附记:
  我的写作是向病魔争夺所得。这里发表的《东藏记》只是第一、二章,后面部
  分还不知何时能写出。
  宗璞自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日
  第三章
  第一节
  孟弗之一家终于在一九三九年夏初迁到龙尾村。当时理科教员大都在西郊,文
  科教员大都在东郊,江昉、李涟、钱明经等人都已迁去。
  龙尾村有山有水。山不高,长满各种树木,名字也很好听,唤做宝台山。水不
  深,小河一道,清澈见底,唤做芒河。据说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远处的
  大河龙江分来。这地方似与龙有着什么关系。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
  那是一种野生灌木,可以长得很高,围护着普通农舍。花开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
  花香气。孟家人对龙尾村的记忆,是和木香花缠绕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条,两旁
  店铺大致和昆明市内偏僻处相仿。房屋多在街边巷内,形式大同小异。比较正规,
  有点格局的,大都两层,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楼下正中无墙,算是个敞间,是
  一家人起居之所。厢房一边楼下是厨房,一边楼下是猪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猪圈
  上面。
  这厢房比大戏台的阁楼又小了许多,楼板很不结实,走起来吱扭吱扭响。而且
  木板间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见楼下邻居几只猪的活动。它们散发的特有气味和不停
  的哼哼声透过地板缝飘上来,弥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习惯,把家什擦了又擦,
  衣服洗了又洗,总也去不了那种气味。到自己也发出一种猪圈味时,就不觉得了,
  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让人长久不能习惯的是厕所。厕所在另一个堆柴禾的院子里,在柴禾堆中有一
  个大坑,大小如同炸弹坑。稍窄处搭着木板,供人方便。大部分是敞着的,里面五
  颜六色,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胆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里还养着猪,它
  们哼哼着到木板下来接取新鲜食物。还特别欺生,遇生人来,似有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