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4-17 17:58      字数:5010
  东 藏 记
  宗璞 著
  东 藏 记
  值此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际,谨以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已成的
  《南渡记》、半成的《东藏记》、尚在心中的《西征记》、《北归记》,献给我阵
  亡抗日将士、惨遭日本帝国主义杀戮和在苦难中丧生的我无辜同胞以及全世界为和
  平而献身的人们,献给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们怎能忘记!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作者
  第一章
  第一节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会令人赞叹不已了。而
  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
  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重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
  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阳光透过云朵,衬得天空格外的蓝,
  阳光格外灿烂。
  用一朵朵来做量词,对昆明的云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郊外开阔处,大朵的云,
  环绕天边。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个个欲升未升的轻气球。不久化作大片纱幔,
  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的云变化更是奇妙。这一处如山峰,层峦叠障,厚薄相
  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处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盆中鲜花怒放,那
  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它们聚散无定,以小朵姿态出现总是疏密有致、潇洒
  自如;以大朵姿态出现则如堆绵,如积雪,很有气势。有时云不成朵,扯薄了,撕
  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画。有时又几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几座七宝楼台,转眼便又坍
  塌了。至于如羊如狗,如衣如巾,变化多端,乃是常事。云的变化,随天地而存,
  苍狗之叹,也随人而长在。
  奇妙的蓝天下面的云南高原,位于云贵高原的西部,海拔两千左右。高原面上
  有大大小小的坝子一千多个。这种坝子四周环山,中部低平,土层厚,水源好,适
  合居祝昆明坝可谓众坝之首,昆明市从元代便成为云南首府。在美丽的自然环境中,
  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彦之士陆续来到昆明,和云南人一起度过一段
  艰难而又振奋的日子。
  明仑大学在长沙和另两个著名大学一起办校,然后一起迁到昆明。没有宿舍,
  盖起简易的板筑房,即用木槽填土,逐渐加高。洋铁皮作屋顶,下雨如听琴声。这
  在当时,是讲究的了。缺少设备,师生们自己动手制造。用铁丝编养白鼠的笼子,
  用砖头砌流体试验的水槽。缺少图书,和本省大学商借,又有长沙运来的,也建了
  一个图书馆,虽说很简陋,学子们进进出出,读书的气氛很浓。人们不知能在这里
  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却是把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孟樾终于辞去了教务长一职。起初萧蘧不肯受命,很费了周折,后来答应暂代,
  弗之才得以解脱。(见《南渡记》,孟樾、孟弗之,原任明仑大学教务长,当局疑
  其“左”倾,属意萧蘧萧子蔚。)根据明仑教授治校的传统,教授会议选出评议会,
  是学校的权力机构,校长和教务、训导、秘书三长是当然成员,另又从教授中推选
  评议委员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选入评议会。那次评议会后,子蔚笑道:“各
  种职务偏找上你,有人想干呢,偏捞不着。”“世事往往如此——我们只是竭尽绵
  薄而已”除了生活的种种困难,昆明人当时面临一个大问题——空袭。一九三八年
  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飞机首次袭击昆明,玷污了纯净的蓝天和瑰丽的白云。以后昆明
  人便过上了跑警报的日子。一有警报,全城的人向郊外疏散,没有了正常生活秩序。
  过了几个月,跑警报也自然跑出头绪来了。各人有自己一套应付的方法。若是几天
  没有警报,人们会觉得奇怪,有些老人还惦记着出城去,怀疑是不是警报器坏了。
  孟家和澹台家到昆明都已三个多月了。澹台勉的电力公司设在昆明远郊小石坝。
  澹台勉本人在重庆还有差事,时常来往于昆渝之间。因为估计会调到重庆,便把玮
  玮安排在那里上中学。玮玮很不愿意离开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与小娃洒泪而别。
  孟樾一家,都喜欢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种花常年不断。窄窄的
  街道随着地势高下起伏,两旁人家小院总有一两株花木,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
  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劲势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儿仰望蓝天白云,像
  是要和它们汇合在一起。孟家人也愿意融进这蓝天白云和花的世界里。他们住的地
  方颇特别,是在当地一位军界人士的祠堂里。这祠堂有很大的花园,除正房供祀祖
  先外,还有几间闲房,大概原是上祭时休憩之所。孟家便在这里安身,权且给人看
  祠堂。花园另一头,有一个家用戏台,现在不论戏台或座位,都分成小间,学校租
  来给单身教员居祝吕碧初对这环境很满意,对孩子们说,想不到逃难逃到花园里。
  花园进门处有好几株山茶,茶杯大小的花朵,红艳艳的,密密的开满一树,一点不
  在乎冬日来临,也更不知道战争带来的苦难。屋前一片小树林,最初他们不知是什
  么树,问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老人耳背,问好几次都听不清,总是说:“你家说
  哪样嘛?哪样?”一次忽然听清了,便大声回答:“是腊梅哟,你家!”
  山茶花过后,腊梅开花了,花是淡淡的黄,似有些透明,真像是蜡制品。满园
  幽香,沁人心脾。这正是孟灵己——嵋所向往的腊梅林,在她的想象中,腊梅花下,
  有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
  在现实生活中,腊梅林可不是诗和梦想的世界了。林边屋前,飘着一缕缕白烟,
  那是碧初在用松毛生炭炉子。她已经很熟练,盘好松毛,摆好炭,一根火柴便能生
  着。只是烟呛得难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碧初想,也得经过点火的过
  程。“关上门。”她向屋子里大声说。
  嵋和小娃在当中一间房里做功课。嵋抬头说:“娘,我们不怕烟。”碧初不耐
  烦,说:“废话!快关上。”嵋连忙站起身关门,娘的脾气和声音一样,都比以前
  大多了。她知道娘很累,总想帮忙,有时反而惹碧初生气。
  碧初蹲在地上,用一把大蒲扇扇炉子。白烟一点点散去,炭渐渐红了。这时临
  时的帮工姚嫂挑着一担水走来,把水倒进廊檐下的水缸。“你把青菜洗一洗,好吗?”
  碧初手酸腿软,拉着身旁的桌腿才站起来。“今天不做饭了,我家里有事情。你家。”
  姚嫂说,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倒是舀了一壶水放在火上。
  到昆明数月,孟家已经换了好几个帮工了。有的听不懂话,拨几拨也不转一转;
  有的太自由,工作时间常常忽然不见踪影。这姚嫂乃是附近小杂货店老板娘的一位
  农家亲戚,说“家里有事情”自是天经地义。她见碧初有些措手不及,便出主意:
  “街上买碗米线嘛。好吃喽,又快当。”是的,街上小吃店多,也不贵。昆明人就
  常常以之充饥。碧初等刚来时,也经常去小店。但这毕竟是临时性的,总要自己做
  饭才是正常人家。
  “喊妹儿去端回来也使得。你家先生不消跑了嘛。”姚嫂继续出主意。一面盖
  好缸盖。
  “你去罢,我们有办法,明天早些来才好。”碧初微笑着说。
  姚嫂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腊梅林里。
  门轻轻开了,探出两个小脑袋,轻声说:“娘,我们做完功课了。”小娃跑出
  来,看见一只松鼠在梅林边,便拔腿去追。嵋过来拿起蒲扇。“不用扇了,”碧初
  说,“火上来了。”她一阵头晕,歪身坐在竹椅上。
  “我来做饭,我会。”嵋自告奋勇。她穿着峨的大毛衣,身子在衣服里晃动。
  她学姚嫂的样,两手在衣襟上擦擦。“往后有你做饭的时候,今天还是上街吃饭吧。”
  小娃跑过来,大声叫着上街,上街!嵋也高兴。他们很乐意上街。街上无论什
  么都好玩,无论什么都好吃。
  “等这壶水开了,爹爹也该回来了。”这时碧初正可以休息一下。但一眼看见
  地上的菜叶子,便吩咐嵋扫地。嵋拿起扫帚,小娃连忙拿起簸箕。
  一阵清脆的笑声和着腊梅的香气传来。从小径上笑着跑过来的是澹台玹,臂弯
  里抱着几枝腊梅。穿一件银灰起暗红花纹的半长呢外衣,里面是夹旗袍,特别是只
  穿了短袜套,露出一截小腿。虽比不得在北平时的打扮,也很引人注目,脸儿红红
  的,大声叫道:“三姨妈!我来了。”澹台一家在昆明附近小石坝居住,玹子住在
  大姨妈严家,经常到孟家来。台儿庄战役后,严亮祖师长已升为军长,一切都是方
  便的。
  后面慢慢走来的是孟离己——峨,一手也举着一枝腊梅,像举着一面旗。因为
  家里房间少,峨不愿和弟妹挤在一起,情愿住校。弗之碧初赞成她和同学们多接触,
  希望她能开朗些。她穿着藏青色呢外衣,夹旗袍长袜子,布鞋,倒是包得严实。
  “这里真是没有冬天,腊月天气,你们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说,“只是玹
  子,你这么着不冷吗?”
  “只能说是凉快。”玹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现在有一种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症’。”峨说,“嵋,快拿花瓶来!”
  嵋还在往簸箕里撮菜叶,站起身看了一下,看在那几枝腊梅份上,说了一句:
  “就来。”弯身拿起簸箕到屋后去倒。小娃跟着她。
  “我在新校舍遇见爹爹,爹爹不回来吃晚饭。他和庄伯伯要去拜访什么人。”
  峨说。
  “正好今晚上不做饭,大家吃米线去。”碧初觉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围裙,
  一面说:“你们又掐花!这是别人的园子。”
  “这么多腊梅树,掐不完的。”玹子跟着碧初进屋,说着大姨妈的家事。峨也
  进屋,自去找衣服带到学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个瓦罐,添了水,把腊梅一枝一枝放进去。这瓦罐虽简陋,
  却插过许多美丽的花。腊梅枝上的黄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
  小树,立在木案上。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里说。
  嵋拉过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凉!”小娃直吸气,但一点不躲避,洗过
  了,站在矮凳上给嵋淋水。
  玹子出来了。“擦干,快擦干!”她连笑带嚷,“生冻疮可不好受。”嵋忙用
  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自己的手。“好些同学生了冻疮,手脚都有。红肿一片,
  真难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审视着。
  “你这样的手,不知能维持多少日子。”峨提着一个布包出来,还在检点包里
  的衣物。
  “维持一辈子,你不信吗?”
  峨冷笑。碧初出来锁门,大家一起穿过梅林,出了祠堂大门。
  这是一条僻静的石板路。那时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铺成。大街铺得整
  齐些,小街铺得随便些。祠堂街是一条中等街道,往东可达市中心繁华地区,那里
  饭庄酒肆齐全。往西便是城门了,街上有好几家米线小店。碧初等选择了靠一个坡
  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远就是翠湖。大家称这店为陡坡米线,坐在其中,往坡下
  望去,有一种倾斜之感。
  暮色渐渐围拢来了,小店里电灯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见有人来,大声招呼:
  “你家来了,你家请里首,请里首。”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两、三张桌子,没
  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层油腻,但也不算太脏。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线,多要汤。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个鸡蛋。峨要一碗豆花索
  粉,即粉丝。另外三个人都要卤饵块。两碗免红,即不要辣椒。“是喽,”店主人
  大声重复一遍,好像是在传达,随着话音,自己转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
  只见他手里的小锅一起一落,火苗也随着忽高忽低。炉边案上一排佐料,长柄勺伸
  过去飞快地一碗扎一下,搅在锅里。一锅一锅的做,费时也不长,只汆肉米线要把
  肉汆出味来,算是复杂工艺。
  粉丝最先来,一层雪白的豆花上洒着碧绿的菲菜碎末,还衬着嫩黄的鸡蛋。峨
  看看碧初,听得说“来了就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