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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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3 字数:4696
我们是在黎华家里,黎华家离学校好近。初三时我搬到他家,与他共同攻读。黎华长我大约两岁,可他的勤奋却长我几倍,很多时候,我坐在那里形同虚设,我对课本没有兴趣,我对接下来的中考也没兴趣,我只对班上一个女同学有兴趣,还有,对我们的英语老师也有一些不怎么坚定的复仇兴趣。但在白炽灯下坐久了,坐得意绪飘飞,坐得精神恍惚,我就对一切都没了兴趣……最后,我惟一的兴趣只剩睡觉。我感觉全身每一个疲倦的细胞都在张开呵欠的嘴,催我去睡。而我自己则在等待黎华发令,只要他说一声:我们睡吧。我就会立刻栽在床上睡死去。可他不这么说,他只说:你先去睡,我还看看。这样我就不得不跟着他一块熬到底,我可忍受不了卧榻之侧他人拚死攻读的模样,那样我就算睡了也会做恶梦的。不过有时我实在熬不过他,不得不偃旗息鼓,先他上床睡觉。而只要我鼾声一响,黎华的意志力就全击垮了,没过多久,他也合书上床睡觉。
黎华小学毕业后停了两年学。所以他的功课一直不如我好。很多年过后,他对我说:那时我真扛不住自己的睡眠啊,但一看到你还在对面坐着,我心里就堵得发慌。我一直相信勤能补拙,只要我付出双倍的努力,我就可能赶上你并超过你,可你一直不给我机会啊。我哑然失笑。难怪以前读圣贤书的古人讲究的是结伴而读,一人闻鸡起舞了,另一人肯定会闻鸡惊醒的。
我记得那些苦读的日子一直有雨,有雨声伴随耳侧。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檐滴声中趴在桌上睡着了,在似梦非梦中我想起了瑶村的檐雨和一些有关父母的事,等我从桌子上惊醒的时候,我脱口而出一句话:爸,睡觉吧!那时坐对面的黎华听得怔了半晌,然后才恼羞地骂一声:你放屁。我记得当时我特别特别的尴尬。
高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但常通信。我给他信的开头是:华哥。他给我信的开头是:玉弟。呀,这称呼说多腻人就多腻人,天见可怜,我们居然没有同性恋。不过我记得他有女朋友的时候,我还是吃了好久的醋。心里也失落了好一阵子,受不了他对她比对我好。但后来那女孩上了大学,两人终是没成。
十多年过去了。今年年初我回老家,我们见面,行的还是拥抱礼。让双方的妻子看见了,都觉怪腻的。七叶樟
七叶樟不是我们常见的樟树。七叶樟是故乡瑶村特有的灌木,再怎么长,都精瘦精瘦的,是长不成树的。之所以叫它樟,大概因为它散发出的气味与樟树差不多吧?那种气味,蚊蝇都靠近不了它。
七叶樟的得名,是一朵叶柄上有七片媚眼样的小叶,像手指般张开来。七叶樟其实是名不符实的。因为春天初发的时候,一枝叶柄上只有三片叶,及至初夏,也只有五片叶。只有到了盛夏季节,在繁茂的枝头深处,才可能长出七片叶子来。而且也是非常稀少。所以村人每每见到长了七片叶子的七叶樟时,都会惊喜地叫一声:看,七叶樟!
五月端阳,在瑶村可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瑶村人喜欢用很多种植物,加上鸡蛋,用猛火熬汤。等熬好了,揭开锅盖,升腾的水雾就会和着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水雾散尽,母亲把鸡蛋拣出来,平分给家人。再给每人舀一碗苦涩的药汤,逼着喝下。剩下的汤汁加入热水,让每人洗个澡。据说这样,一年之内全家人就百病不侵了。
这些植物中,其中一种便是七叶樟。喝了药汤,洗了药澡,用彩丝编织的网袋装着鸡蛋挂在胸前,去邻村的河湾里去看龙舟赛。这些都是端阳节的正事,但记忆里除了些模糊的概念外,现在已不剩一桩可记一笔的细节了。倒是寻找七叶樟的过程,一直以来都在头脑中固执而鲜活地伏存着。
在瑶村,每年的端阳节首先都是由小孩子张罗着。主要是到山野里把各种植物寻回来。据说这些植物只要错了一种,熬出来的汤,喝下去不但对身体无益,而且还会毒死人的。所以采撷这些植物时,孩子们都是一脸的虔诚和敬畏,先怕出了什么错,给全家人带来灾难。采回去的植物,也要由父辈一一过目,才会放心。
五月端阳的瑶村,有明亮鲜洁的阳光。有蔚蓝深邃的天空。放眼望去是深深浅浅惹眼的绿色。雨季刚过,大地酥软,到处都是一汪汪明镜般的水洼。那些寻找植物的孩子们就豆子般散落在这种环境之中。
他们一个个在田埂上走着,在山沟里走着,在水洼边走着。他们一个个不作声,勾着头,寻寻觅觅,走走停停。他们一脸的小心翼翼,庄重严肃。
他们就这样把瑶村的端阳节烘托得隆重而神秘。若干年后的今天,再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感觉那些走来走去的少年就像一幕历史哑剧中的戏子。他们并不知道端阳节的来历,但他们勾着的头,满脸的敬畏和虔诚,像影子般在瑶村五月的山野里穿来穿去,分明就有了某种悼念的色彩。也许先人之所以要把这么多种植物纳入端阳节的单子,就想让后人在端阳节来临时倾巢出动,在山岗河流之上,勾着头,默默地,穿梭般走来走去?
可是,七叶樟哪去了呢?村庄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长着三片叶子和五片叶子的樟柴,七叶樟却如仙踪般难以寻觅。今年瑶村的五月已经长出了七叶樟吗?这是个疑问!从理论上来说,每一棵樟柴都可能长成七叶樟。但我们经常数遍了无数樟柴,就是数不出一片叶子长足了七片媚眼似的小叶。
我们找累了,找绝望了,就经常想,可不可以用五叶樟代替七叶樟?它们的药性是一样的吗?尽管我们这么想了,可我们却从没用五叶樟代替七叶樟。血脉深处遗留的固执在支撑着我们一刻不停地继续寻找。
我们爬山涉水,翻山越岭,找遍了瑶村每一个最有可能长七叶樟的地方。最后呢?最后是七叶樟每年都没让我们失望过。它躲在瑶村某一个神秘的地方,静静地生长。当第一个孩子找到它时,它七片媚眼似的小叶总要在风中轻轻地晃一下,伴随着像有一声叹息传开来。七叶樟每年都如期生长在五月瑶村的某个角落,但它似乎并不愿意让村人找着它?要不然我们的寻找也不会这么艰难。
找到七叶樟的孩子把七叶樟的枝叶分给瑶村每一户人家。然后每一户人家就都有七叶樟了。……有了七叶樟,我们再找艾叶。小美家的园墙上就有一大片麻杆似的艾叶。我们再找香蒯。瑶村每个池塘的角落都栽了香蒯。我们再找年丰柴。年丰柴一般长在高高的山领。我们再找月份藤。月份藤常常与瑶村一些荆棘相依相缠。我们再找水依柳。水依柳不是柳,是一种草本植物。采撷时可要当心,不要把长在水边的柳枝当水依柳采回家了。我们再找沙香蒯。沙香蒯长在深谷溪边的沙石里,香蒯是它的变种。我们再找花椒枝。我外婆家种植花椒,我每年都从外婆家砍一大把背回瑶村,分给大伙。我们再找臭草。臭草的气味很浓,但不臭。砍柴时肚子饿了,村人常采一大把充饥。我们再找橘枝。瑶村每户人家的祖辈都给他的后人留有橘园,也不知是多少代的橘园了……
等把所有约定俗成的古老植物都找齐了,瑶村每户人家都架一口大锅,将植物洗净,投进入,加水加鸡蛋,一锅煮了。
揭开锅盖,升腾的水雾和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扑面而来的水雾和药香把村人的眼睛弄得涩涩的,端阳节就在村人懵懵懂懂想要流泪的时候来临了。
植物有它们自己的爱恋方式
瑶村动物们的爱恋都是世俗的。比如说狗吧,公狗母狗平时并不见关联,突然想来事了,就用最直接的方式插入,一会儿就套牢了,打也打不散。
而瑶村植物们的爱恋都是精神的。一株花,一株草,经过一场自恋的东风,让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珠胎暗结了。就算是雌雄异体,纵然情意缠绵,也兀自站在那里怯怯地不动,非得要靠蜂蝶来牵引,才羞羞地结合了。
在瑶村,雌雄异体的植物不多,记忆里只有袁氏的杂交水稻是属这类。雄是叫父品,雌的叫母品。父品和母品的爱恋可算得上瑶村植物界一场空前绝后的精神浩事。那种奇异的花香,至今还能穿透时空的隧道,传播到我的梦中来,以致我好些回梦醒,还觉鼻息间有淡淡的余香。而当时那种盛大的场景,我每回忆一次,都要莫名其妙激动好久。我想,袁氏之所以几十年如一日搞杂交水稻,太约是迷上了水稻这种声势浩荡的精神恋爱了吧?对他而言,与这样的爱恋相依相伴,也许是浊世红尘中最高的享受呢。要不然,谁会为名为利,在那些蚜蚊丛生的田垅上站那么多年?
早春,先把挺拔颀长的父品栽下水田。让它们手挽着手,围成一个个方圈,好比部落社会里一个个家园。一周有余,纤瘦的母品才姗姗来迟,一枝一枝站在白水中间。文静,弱小。像童养媳那般无辜。让人生怜,却难起爱意。按人间法则,父品和母品其实是不般配的。但不急,圈在父品怀抱中的母品,见风就长,见雨就蹿,才一个多月,就长出了女性的妩媚来。特别是抽穗时,那枝包裹穗心的长叶,美得就像孔雀尾部那最长的一羽,风轻轻而来,叶徐徐招展,整丘田都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之中。
置种。把父品和母品搭配在一丘水田,就是为了置种。即为来年置备种子。置种比栽平常的水稻划算,所以曾有几年,瑶村所有的水田全置种了,口粮反倒要到村外去买。置种划算是划算,但辛苦,比操办一场婚礼不少伤神。操办一场婚礼只要几天,置种却要好几月。且麻烦得很。育秧、移栽、施肥、除草都要特别小心,等到花期到了,又有另一场忙碌需要村人全身心投入。
好笑的是,忙一场婚礼,往往是忙着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置种不同,等到花期到了,却要把母品超过花穗的叶子摘掉,就连那片最妩媚的长叶也不例外,说是为了扩大授粉空间。摘掉了叶子的母品,就像只拔毛的秃鸡,这个比喻可能过了,但少了那些叶子,就像如今的影星许晴,把一头瀑发剪短了,那份妩媚,怎么看,都减了三分五分。现在想来,作为科学家的袁氏,内心其实是世俗的和物质的。换成唯美的我,就算忍着减产之痛,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而只要袁氏不说,傻傻的村人又怎么知道要赶在花期来前,把母品妩媚的叶子从中摘掉?
端午节后,花事如期而至,村人在浓郁的花香中一个个快乐莫名,兴奋莫名。村庄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也如梦幻般不真实起来。有风的日子,橙黄的花粉到处飞扬,迷茫了村人的眼睛;无风的日子,奇异的花香浓稠至极,充塞了村人的鼻息。村人迷眼惺忪,意绪飘浮,虽头顶一轮烈烈太阳,日子却过得如月夜般虚幻。有时在金属般的白日之下,竟有惨惨虚影在眼前晃荡,那情形就像一个瘾君子似的。现在我猜,那时的村人也许集体患上了花粉瘾症?
父品的花橙艳艳粉嘟嘟的,沉沉垂在那些颀长的禾叶之下。母品的花小小弱弱的,只有一蕊,从两片青嫩的谷皮中吐出来,如邻家小妹调皮的舌尖。
村人们这时要做的,就是拿条长篙,跑到田里,横扫过去,把父品的花粉高高地扬起来,碰巧让母品那一蕊舌尖衔住了,母品那两片呈V字型张开的谷皮就会徐徐合上,一颗种子就这样成了。千万蕊舌尖碰巧衔住了父品的花粉,千万颗种子也就这样成了。
这种人为花媒的农活叫做赶粉。赶粉一般是在无风的正午,头顶是烈烈的太阳,脚下是凉凉的温水。一篙扫过去,就会扬起一团金橙色的粉雾。一篙扫过去,仿佛扫粉人的心也徐徐展开了。五月的瑶村,其他植物的花事早停歇了,惟有一丘丘水稻花事正旺,所有凑热闹的昆虫都赶来了,一篙扫过去,那些蜂呀蝶呀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就倏地惊飞起,旋即又款款落下来。那种翅影之美,真不是我用语言能形容得来的。
……说到这里,我得说说兰花儿了。我想如果不是兰花儿,我也不会写这篇文章。我在《丽日下的村庄》里说过,小妹妹兰花儿是三青的嫂子的妹妹,她来瑶村帮大姐插秧,就与我们玩得混熟了。那时瑶村每一个像我这么大小的伢子都对她心生慕意。但三青的嫂子死后,兰花儿为了照顾大姐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嫁给了三青的大哥。把一村子少年的心都伤着了。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要说的是赶粉时候的事。我记得赶粉的时候,兰花儿从很远的家乡来瑶村帮她大姐赶粉。我记得恰巧有那么一个晌午,在一个野坳里赶粉的,只有我和兰花儿两人。我记得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