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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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3 字数:4704
洞邸?br />
(在春天,每颗雨都是种子)
我在西墙旁圈定一个地方,整个冬季我都锲而不舍地对着这个地方撒尿,我以为肯定会长出点什么来,但是没有。
可一到春天,就凭几场雨,漫山遍野就被浇绿了。某个早晨起床,我站在屋檐下刷牙,突然发现檐滴沟长出一棵嫩芽,我把这个信息告诉小妹,小妹一撇嘴,说,昨天它就长出来了呢,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我抬头去看,附近的枯草丛里果然就这这那那有芽儿探出头来,而且为数还不少。我再看远方,灰黄的枯草丛上已抹了一层如烟般薄的绿,那些曾经遭过野烧的地方,这绿就更为明显了。春天来得总这么始料未及,没有人知道第一棵芽儿生长的秘密。
小时候我总怀疑,春天的每一颗雨滴都是一粒种子。要不然我的尿怎么就不灵验呢。我伸手去接檐雨,一捧雨亮晶晶的从我的指缝里渗下去,什么也没有。我又怀疑每一颗雨都是一颗种子的爱人,就像父亲与母亲做爱有了我,雨颗与种子做爱就生出芽儿。每一颗种子大概都差不多,而每颗雨却包含不同的生命基因,所以满地子孙没有一个相同。雨是天神娘娘撒的尿,万物偏爱。我的尿太臭,没有种子爱它。
但我总可以在每年的春天发现自己一些成就:春生家的草垛旁长出的那棵桃苗,就是我去年随手抛掷在那的一颗桃核生的。开始我已忘了这事,但春天的事物总能唤回你很多记忆。
确认桃苗的归属后,我欣欣然想把它迁到自家的菜园里。四猛却突然跳出来不让,四猛信誓旦旦说,这桃苗是他前年丢下的桃核生的,那颗桃还是他从春生家的果园偷来的,他吃得还剩一口,见自己父母朝他走来,就慌忙把桃核朝这边一扔。四猛还说,桃子这么厚的核,哪会在第二年就发芽?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是对的。在春天,总有一些种子,拒绝雨水的爱。譬如桃树,总给自己的孩子披上一层拒绝外界诱惑的铠甲,而自己不管多老,都要在春天开出很多搔首弄肢的花来,那副轻狂的样子就像艳凤她娘。
我说不过四猛,打也打不过他。我就把桃苗让给了他。但我家西园墙边的荆棘下那一窝子甜瓜秧苗,打死我也得归我。去年我从山上砍柴回来,顺路就在西园摘了一只甜瓜吃了,我把瓜子全埋在园墙旁边的荆棘下,我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出一丛瓜苗,但是没有。我去看了几次,怀疑瓜子被老鼠寻着吃了,就再不去了。没想到现在都长出来了。有一天母亲拿出她去年晒干的甜瓜子要去播种,我骄傲地告诉她,我种的瓜子已有几寸长的苗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让我带着她把瓜苗全部迁进菜园。那年我吃瓜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还只能望着自家园里的瓜花发呆,谁叫他们不隔年下种呢。
雨水中的春天,村前村后还有很多鲜为人知的秘密,譬如荷叶塘旁边的那棵大松树下,每个春早总要长那么几棵甘甜鲜美的松菌,每天早晨我都会甩开村子的目光,悄悄地把它们摘回来给自家下汤。还有春妮家菜园墙上的一棵白杨树蔸,一到春天就会长出些木耳来,可一周一摘。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那次我看到一只青蛙跳上园墙就呱呱呱地凄叫,我用竹杆拨开园墙深深的艾叶,猛发现一条乌蛇正含着那只青蛙往肚里吞。我顺手一竹杆打下,乌蛇急窜而去,我不知是否救下了那只青蛙,但就这样我发现隐藏在艾叶丛中白杨树蔸的秘密。我再去看相邻的白杨树,它们的树蔸灰灰的什么也没有。春天山前屋后各种可食的菌类还有很多,我知道每个小孩手里都攥着几个秘密,要不然家家的汤锅里不会都飘着菌香。惟一不需保守的秘密是“雷公屎”。“雷公屎”也许也是菌类的一种,只要下几场春雨,就满地都是。青蓝蓝的像地衣,软软的铺在那些花呀草呀的脚下。我们提个竹篓去捡,捡回来洗净,拌着野葱胡姜炒起来特别香。那时是因为穷才吃,我想现在肯定没人吃了,想想要多脏就多脏。
与吃“雷公屎”相同,肯定还有很多事物,因为境遇的改变,我们再也无法去体验了。就像那些春天,和春天里所能回忆的事物,都业已在我眼前消失,并且再也不会重现。
(最初的记忆是白水)
我老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无助地站在春天满是草芽的田垅上,眼前的稻田白水茫茫,上面飘浮着隔年的稻草,一只小水蛇从稻草上拨喇喇而来,我吓得失声尖叫。父亲在稍远处忙用手掌对着冲我而来的水蛇猛地击水,水蛇从我身边爬上草垅滚到下一丘田去了。然后我看见一丘薄水,鱼儿乱窜。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平常的梦为什么会老出现在我睡境深处?我找了很多会圆梦的先生,他们各有说法,祸福参半。后来我问父亲,父亲咧着嘴笑,他说,你哪是什么做梦呀,事实确有这么回事嘛!那时你才两岁半,我带你去捉鱼,你被一条狗婆蛇吓得要死,哭得收不拢嘴呢。我问,白水田里怎么会有鱼呢?父亲说,谁知道呢,那时不比现在,有水的地方就有鱼。也许是春季涨水,鱼从下游窜上来的;或者是从水满的池塘里逸出来的吧。
这么说来,我最初的记忆与白水、水蛇和鱼有关。我不知这样的记忆对我一生的命运走向有没有什么改变?我总怀疑里面暗藏着某种玄机?
父亲的点醒倒是把我带到了故乡春季遍地鱼窜的回忆中。下了几场春雨,满地水流。雨停了,哗哗哗的水声却不停。水声惊醒了蛰伏已久的鱼儿,水声是各类鱼儿聚会的哨声。哪里有水流响动,鱼儿就朝哪里靠拢。鱼儿像长了脚似的,沿着水流一跳一窜地往上游走,碰到落差大的水流再也跳不上了,就千遍百遍地跳,仿佛储了一冬的力气,怎么跳都不累。捕鱼人就在这时出现了。捕鱼人把鱼网张在下游,然后将上游的水堵死。断流后的鱼儿只能随着最后的水往回窜,但再也窜不回了,网是它们最终的归宿。有时水流太大,无法截断,捕鱼人就拿把锄头跳进溪里,一顿胡扫蛮搅,鱼受了惊吓,也会往回窜,一窜就窜进了网中。也许网的下游还有鱼儿的亲属在等它们,但只问收获的网不会想那么多。好在鱼儿开始并不知道网是它们最后的归宿,要不然他们一生都不会快乐的。但也不一定,人明知他们最后的归宿是棺材,有些人却依然活得趾高气扬。
有时鱼不小心从溢水的池塘里窜进了稻田,雨停后,鱼儿再也找不到出口,就在薄薄的水层里乱窜,划出两道扇形的水纹,捕鱼人看见了,就把田里的水放干,然后像捡白薯片那样把鱼儿捡起往篓子里扔。也有谨慎些的鱼儿并不听了水声就上下乱窜,只围着池塘入水口转圈圈。捕鱼人就低头俯身,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将鱼网往水里一罩,顺手挽上来,三米窜稍慢的鱼儿就会被挽在网内。鱼儿上了当,就在春水四溢的池塘中练三米窜,窜得水波直喇喇地响。鱼儿练三米窜比人练百米跑可能要认真些,因为这关系着它们的生死存亡。但鱼儿毕竟是鱼儿,又失策了。它们练三米窜练累了,就会找到池塘边被水淹了的春草毫无顾忌地乱啃,尾巴拨得水波乱响,捕鱼人看见了,提支梭标靠近去,猛地一梭标,鱼儿被扎个穿肠透。
我就是那些捕鱼人之一。长大了我带着这道捕鱼技术进城谋生,但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网中的鱼。
臭牡丹
药用:具有清热解毒、化脓活血的功效,主治偏头风、无名肿瘤等症。
梅雨季刚过,地湿透了,天开始放晴。
我们在禾坪的空地上打甲乙丙。长钉在孩子们的手中轮来轮去。甲代表我,乙代表你,丙代表他。我们把长钉狠狠扎向湿地,扎稳了,就划根线把对方圈住,线由里向外,像螺旋般一圈一圈在空地上扩大。被圈在里面的人如进了迷宫,逃呀逃呀,老是逃不出来。明明知道是游戏,可有些孩子居然哭了……
我们玩划圈圈的时候,臭牡丹就在我们身边妩媚而安静的开放。它不是牡丹,它也许是豆科植物,花有点像合欢花。针芒似的花瓣齐斩斩地向外刺出。它的颜色艳丽极了,也复杂极了,由蒂向瓣,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色彩的过渡也比彩虹还要自然。
臭牡丹也不臭,只是气味重而已。故乡安仁县的人老把气味重的东西称作臭。因了气味的原因,臭牡丹一开放,便会引来蜂团蝶阵,甚至无数不知名字的爬虫。那些样子丑陋、闪着磷光的爬虫在花蕊里走来走去,让我们看着好害怕。花也由此染上了一层神秘而邪魇的气息。瑶村没有哪种花会让我们觉得害怕,但面对臭牡丹,我们纯稚的心灵总会传出一种本能的悸颤。
那样美丽的花朵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气味?又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阴邪的虫子?这跟童话里美艳的女巫有什么区别呢?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臭牡丹也许一直是我们心中的花之女巫?所以我们都不敢碰它。后来长大了,偶尔在书上读到了曼陀罗三个字,我心一惊,很自然就把它与故乡的臭牡丹等同了。我以为臭牡丹就是那种有着美丽名字的剧毒之花。但事实上并不是。很多年后,我在泰国某个植物园里见到过曼陀罗这种植物,感觉非常失望。它的样子平凡得实在不配有这么美的名字,那么单调的几片叶绕着一朵平庸的花,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剧毒之实。
因了臭牡丹开花时浩大的声势,在瑶村生活的时候,我总觉得整个瑶村的五月都是臭牡丹的天下。雨季过后,我弱小的灵魂好像一直笼罩在它艳丽的身影和浓郁的气息之中。是离开瑶村许多年后,我才发觉,臭牡丹其实只在我家南园的园墙周围生长。而当我发觉这个现象的时候,臭牡丹已在瑶村失踪了很多年。我家南园现在只剩荆棘遍地,杂草青青。园外的那块空地,也再没有小孩用长钉玩划圈圈的游戏了,一茬人有一茬人的游戏,那种幻人心智的游戏就这样随着臭牡丹消失了,并且也许再不会出现在下一代村童的生活之中了。
前天,我向年迈的父母问及臭牡丹的药性,才知臭牡丹居然是母亲新嫁瑶村时从外地带过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对我而言,那种惊悸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现在老了,心气也平和多了,跟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没有区别。有时我的声音大了点,她就会流出一脸委屈的泪。但在当年,初来瑶村的母亲却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子。她拥有妖柳一般的身材,迷花一般的容貌。中学毕业不久,很快成了村里小学教师和赤脚医生。这样的人,要她嫁给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的老大粗,自是十二个不情愿。但那时我外公贪图我伯父村支书的权威,硬让她嫁给了我父亲。
爱恨情仇,父亲在享受母亲的美丽和智慧的同时,也没少受母亲毁灭性的伤害。但这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我这个做晚辈也不必多说。总之,自我母亲把臭牡丹带到瑶村以来,瑶村很多人的命运就都成了定数,我父亲的命运更像被长钉扎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若干年后,我接到妹妹的电报,从千里之外的异地赶回老家,看见嚎啕大哭的父亲,头脑里闪过的,居然是童年里那些被游戏弄哭了的孩子。在精灵似的母亲划的圈圈里,父亲怎么逃,也逃不出来,于是他哭了,并且是恸哭。
那么邪艳的臭牡丹,童年时有一天,我居然在无人的时候,心悸魂惊地摘了一朵。我跑到屋后的溪谷边,用清凉的溪水将花中所有的寄生虫冲走,然后将花放在胸口,在松风下的岩石上懵懂睡着了。许多年过后,当我认真反思命运中的种种劫数,我才发现,一切好像都是注定了的,像梦魇一般无法摆脱。而童年时那个莫名的举动便是这一切因果的注脚。
臭牡丹,它带着巫性,是花之女巫。凡沾染过它的人,它就会把这人的命运写在时光幽暗的河流上。
豌豆花
豌豆是一种伤心的植物。
从它一出生,就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它的颜色是一种伤心的绿,在瑶村只此一种。它的茎太小太嫩太柔弱,它的叶如瓣瓣破裂的心。还有它一根根游丝般的触须,就像一声声叹息。看着都让人伤心。
及长,它匍匐的模样也是惹人心疼的那种。在黄黄的土地上,就这么静静一躺,很无辜的样子。它昂扬的头颅挣扎着像要远行,无奈身子太弱,是不行的。这看起来,每一株豌豆都像一个地上受虐的女奴。看着还是让人伤心。
如果一坡豌豆都是这副模样,想想看,这会是什么情景?
瑶村的芒荆山,山顶葬着瑶村多年来夭折的孩子。山腰则种着大片大片豌豆。瑶村人似乎就想把那种伤心的绿利用起来,让路过芒荆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