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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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2 字数:4724
旧了的衣裳,这会儿给锄头一刨,把下面的新湿翻上来了,地就像染了一回嫩黄,而且膨膨松松,像一块蛋糕。
在这样的日子,当头的阳光是猛烈的,而劳动的心却是愉悦的。父亲和母亲一边锄草,一边琐琐碎碎说些家事村事,我和小妹在后面听着,似懂非懂,偶尔也问一句两句。足够大的风从坡走过,带来的凉爽几乎可以与烈日抗衡。风走过时,万千豆叶一一翻举,露出绿白的叶底,一副副欣欣然的样子,劳动的我们就以为与自家豆苗的心思是相通的。心,于是悦甚。
散工时再把薅下的嫩草往清水塘里一洗,让它们浮得满塘都是。然后站在岸边,看鱼儿咬草时泛起的水花和涟漪,心又止不住地荡漾起来。
在红薯地里锄草是有讲究的,若不懂,则会把薯苗薅死去。瑶村的红薯地一般挖得很窄很长,等长满了薯叶,就像一条绿色的长龙。当年下放到瑶村的知识青年就闹过这样的笑话,他们像在豆地锄草那样,沿着薯苗四周下锄,结果把薯苗全给薅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在《种》一节中提到过,薯苗是横着栽在地里的,如果沿着薯苗四周下锄,势必会将薯蔸斩断,而无根的薯苗当然会被阳光曝死。所以给红薯锄草,得从薯地两侧下锄。其实薯叶长盛之后,薯地里并没有多少草可除。这时劳动的目的重在将薯蔸下的杂根斩断,以保证营养全被几条主根吸收,从而使根变薯。还有,锄草时得从行沟里多挖些泥土往薯地脊上放,以便保湿抗旱。锄草时,还要把长长的薯苗翻起来,扯断薯藤胡乱扎下的假根,来加强主根对营养的供应能力。主根要想有足够的营养供应,先势必要吸收更多的营养。这样成薯的机会就更大些,这就有点“梅花香自苦寒出”的意味了。小时候我可不懂这么多,是父亲耐心给我解释,我才明白为什么每年要在没有多少杂草的薯地里锄上一锄。这其实也是劳动得来的智慧,可别笑它肤浅,其实任何道理都是肤浅的,我后来读书懂得了造原子弹的原理,发现那原理比薯根成薯的奥秘一点也没复杂。农事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探索奥秘的过程。
……唉,我现在是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里,写这些关于泥巴杂草的文章。(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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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
作者:谢宗玉
有些人勤劳,趁冬天无事,就把田犁了一遍。冬耕的好处是,一来可以把土里翻出来的虫子冻死;二来可以让翻下去的稻茬及时腐烂;三来可以不让土地板结。我父亲是那种既不勤劳也不懒惰的人,他看别人行事,若瑶村冬耕的人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就会赶在早春把自家的田也犁一遍。早春犁田,一样可以达到以上三种效果。过完年没几天,父亲就把犁具牛枷往肩上一扛,牵着牛出去了。然后空空的田野里,一整天就听到他吆喝牛的声音。那些还在互相拜年的人们远远看见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扯着嗓子打招呼,夸父亲勤劳得让人受不了。父亲就一脸荣光地笑,嘴里说:哪里呀,看看这垅里就我的田没犁了呢。说完又吆喝一声,一鞭打在牛背上。牛就向前猛窜几步。
种了紫云英的田,则要等到春末才犁。紫云英开遍的田野,美得让我都不知怎么形容好。那些紫色的小花,千万朵聚在一起,引来蜂团蝶阵,热闹非凡。那些时候,我们常常像一群射雀,尖叫着就朝里面扑,然后乐不可支地在云锦般的紫云英上滚来滚去,追逐打闹。我们的快乐,狗们是不懂的,狗们狐疑着细眼,看我们一会,然后东施效颦,在田野的另一边追逐、翻扑、剪咬起来。这样一来,倒弄得我们一脸莫名的惊诧。
紫云英花开最旺的时候,往往也是它们生命终结的时候,父亲锋利的犁铧像一把披刀,从中间,把紫云英劈成两半。然后像削面似的,把土地一卷卷地削起来,芊弱的紫云英就被翻到下面了。没半天时间,云锦般的田野就只看见鱼鳞般的黑土了。也还有些零散的花没被整个翻下去,从泥块的隙缝里斜斜地冒出来,像深水里伸出的一只只求救的手。那绽开的花儿也不像笑眉笑目的样子了,而像是裂着嘴在哭。那时,我的胸口也像被压了一块大土,心中一片忧伤。父亲那天叫我做什么,我都楞头楞脑,瓷手笨脚的。父亲对母亲说:这伢子今天像丢了魂似的。
有些田整个冬天都用水浸着,叫泡冬。春天把水放干,再犁。泡过冬的水田泥鳅鳝鱼特多。父亲犁田的时候,我就系个鱼篓一圈一圈跟在后面。春天虽然来了,但泥巴里的鳅鳝还不知道,犁铧将土地一翻,就把鳅鳝从晕睡中惊醒了。惊醒的鳅鳝,在泥水里乱蹦,但藏身的技艺由于久不操练,早生疏啦。这时我用食指和中指一钳,就钳住它们丢进鱼篓里。往往一丘田下来,鳅鳝也可捉半篓子。等回了家,用一个大盆装上清水,再把鱼篓一倒,那时鳅鳝早恢复了逃生的记忆,只听得哗的一声,水面雾珠泛起,所有鳅鳝齐齐扎下猛子。可惜的是,盆底硬硬,再无泥巴可供它们藏身了。一会儿,它们就安于水盆,黑黎黎地沉在盆底,无声无息。那时围着盆转的小妹可高兴啦。与紫云英比起来,这种记忆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最怕的是夏天耕田。等割了早稻,一天也不能停,就得把田地翻松再插晚稻。那些时候,天热得像烧了火,繁杂的农事让人们忙起来又像在救火。炎天炎地里,其他生灵都病恹恹的在村庄蛰伏,只有村人在阳光下影子般飘来窜去,从日出忙到日落。
脱粒后的稻草也不扎成秸了,而是就地撒开,厚厚的一层,把土地全遮住了。犁紫云英时,由于根土相连,很容易就将紫云英翻下去。可这回不成,田犁完了,却还有一半的稻草浮在上面。怎么办?用脚踩下去呗!父亲犁田一般是在上午,而耙田是在下午。中午太热,父亲体恤老牛,就放它在树荫下凉快去了。太热的中午就留给我和母亲了。我和母亲一人驻着一根拐杖,她从田那边开始,我从田这边开始。踩,踩,踩,用力把稻草从泥块缝里踩进去。可这要死的泥巴晒了半个夏季,虽经水泡,却依然夹得两腿生疼。我小小的麻杆似的腿从泥巴缝里踩下去,要不就让射出的泥水溅得满身都是,要不就被泥块夹住了,拔都难得拔出来。而当头的阳光,又烤得两耳嗡嗡轰鸣,让人几欲昏倒。有时踩到一半,我突然站在田中央猛哭起来,披头散发的母亲这时也没个好声相,她喝一声:哭什么?!哭什么?!哭死!不想踩了就滚回去!听母亲这么说,我有时就对抗似的踩得更急了,有时也真的溜上田埂回家了。
在半途的池塘边洗了泥腿,腿倒是白了不少,但表皮磨得点点红红,恍若星星;肉里面还红一块,紫一块,黄一块。显然都是给泥块夹伤的,而当天为红,次天为紫,隔天为黄。这肉伤也真他妈的日怪。我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家,发誓长大后再不让自己儿子遭这份罪了,我要把稻草全部就地烧光,那管它烧了后有没多少肥效!我就不信这么把稻草踩在泥下,晚稻能多收出三五斗来?而就算能多收三五斗,我也球日的不干!不干!
气呼呼地回到家,父亲在拾掇犁耙,小妹在做午餐。哼哼,他们在凉荫之下倒是自在。我与小妹相差两岁,但两岁就像隔着两重天,每天的农事都是她选易的,我做难的。下辈子投胎,绝不做家中老大了。而父亲作为踩草政策的制定者,他再苦再累,中午也得和我与母亲在一起。
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也回家了,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我心虚地站起来帮她盛饭,她一脸铁青,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我就觉得对不住母亲,把她一个人扔在旷野里的确不好。但我毕竟才十岁呀,那样的农活,我实在是熬不住。
我发现,恰当的劳动可以产生亲和力,使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而劳动一过度,特别是长期过度,就会把一家人隔离起来,一个个然后像生了仇似的。
耙田的时候就好些,不管是春天还是夏季。我的任务一般是撒肥,把黑的磷肥和白的炭肥混在一起,变成灰色。然后一把把撒进田里。撒肥也有学问,有多少肥,施多大的田,要撒匀。不然等稻禾长起来了,就会远近高低各不同,像个癞子头。长得高的一撮撮又青又嫩,长得矮的一片片又黄又蔫。妹妹常与我争干撒肥的活儿,但她撒不好,父亲总不让她撒。所以这会儿的农活,我就比她要轻松而有趣些。
我在前面撒肥,父亲在后面耙田,这时总有一些八哥、乌鸦什么的,在露出水面的土疙瘩上蹦蹦跳跳,啄食被翻出来的土虫;燕子也来,但燕子不停落,而是斜斜地朝水面一剪,就把虫子给叼走了。有时虫子叼起来又给掉下了,燕子就会竖起身子,把两片翅膀朝前扇着,好像要用翅膀合抱住什么似的。哎,那姿态真有说不出优美。翅风还可把水面吹出个酒涡似的小漩来。待发现掉落的虫子了,燕子一低头,啄起来,很快飞开了。那时,不单是我和老牛,还有父亲,都会驻足不前。我偷眼去看父亲,发现那张焦皮似的脸上竟有稚嫩的笑容。我就想,很多时候父亲的心仍可与我们相通,是繁重的劳动才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很开。繁重的劳动把父亲那颗稚子之心蒙上了苍老尘灰,有时父亲不经意的一笑,就把那层灰给抹去了。……有时,母亲也能这样。有时在劳动的缝隙,母亲停下活计,抬起手拢拢耳边的碎发,用一双迷朦的眼睛看着远方。那时也可以依稀看出她有梦的少女时代来……(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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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
作者:谢宗玉
生产队的时候,父亲总是很早出门,割一担草回来,再吃早饭。父亲把割回来的杂草撒在牛栏里,让牛吃猪嚼,剩下的就让它们踩踏成肥。那时我还很小,父亲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父亲拿着镰刀回家的情景。父亲推开家门,就有一缕清新的阳光从外面温柔扑进来。我抬头去看父亲,先是看见门口一道灰影,隔一会才看见立体的父亲,及父亲身上的细节。父亲的衣袖和前襟是湿的,那是早晨的露水打湿的;父亲的后背也是湿的,那是汗水浸湿的。父亲回来后就拖条板凳在门口的阳光里一坐,那时母亲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稀饭端上前。一家人没几句话,但很温馨的样子。
父亲喝了一碗稀饭,有时也说一些话。无非是谁谁谁比他起得更早;谁谁谁把他昨天看好的杂草给先割了。
但有两回,父亲早晨出门的遭遇有点特别。一回是父亲不小心把杂草丛中的一只癞蛤蟆给劈成了两半,一半被父亲血淋淋地握在手心了,父亲当时吓了一大跳,连草连镰刀都扔掉了。站在那里半天才缓过神来。父亲把这事说给母亲听时,我看见母亲的身子当时就颤了一下。然后母亲转过身,一声不吭从柜里拿出一把香,点燃,对天揖了揖,在坪前插三枝,门口插三枝,神龛上插三枝。癞蛤蟆在瑶村人的眼中是属不吉之物,母亲得帮父亲避避邪。那时父亲眼神柔和而迷朦,一家人眼神都柔和而迷朦,看着母亲做完这些,并回头对我们说:没事了。我们看了母亲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也就释然。
还有一回,父亲不小心把草丛里的一条长蛇给割成了两截。就在同时,长蛇也咬住了父亲的手指,父亲站起来时,蛇头还咬着他的手指甩不掉,断口处滴血如珠。那回父亲也骇得不轻。草没割满就回家了。当天父亲的手指就肿得像个蛇头,颜色则如紫茄。母亲心急如焚,四处寻找蛇药,后来在黑麦家找到了。黑麦家的小四拜了一个捉蛇人做师傅。捉蛇人走时给他家留下不少蛇药。这些我在散文中《巫韵飘荡的大地》有过记录。父亲的性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这两件事使嫩小的我一开始就获得了某些乡村经验:即便是简单的农事,有时也会暗藏某种凶机。这就让我在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农事中,始终保持着警惕之心。
我是从割猪草开始走进农事的。那时家里贫穷,人苦,猪也跟着受苦。那时的猪潲不像现在,现在的猪潲是半糠半米,猪还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那时的猪潲则是半糠半草,有时糠吃完了,就全是草了。不过,再怎么穷的猪,也有挑食的毛病。不是所有的草都能做猪食,猪爱吃的一般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比如马齿苋、冬莴、荠菜、野艾、蒲公英什么的。小时候,我常跟着村里的小孩一起出门割猪草,特别是在缺草的冬季,几乎每家的小孩都有割猪草的任务。我们每人肩上挎个篮子,一群人在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