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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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1 字数:4689
每一只摇篮都在问我们
你来自何方?
每一口棺材都在问我们
你去往何方?
这首诗好像不是他写的,好多诗人都发过类似的感慨。但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让我产生如此大的震撼!孤月之下,夜灯之中,模糊而虚幻的背部,晃动而清晰的影子。如此这般意境,谁知道前面的陌生人要去往何方?我怀疑这是一场行为艺术表演,要不然是达不到这个效果的。可为什么观众只有我一个人?这难道是上苍的安排,让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合作伙伴?
嗨!我说前面的兄弟,你可以歇歇了。拿着揭下来的五六张纸,我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当然,我装得很江湖的样子。
他停下步,回过头,看着我走近。他说:你是女孩吗?头发短短的怎么像个假小子?我说:你是男人吗?头发长长的怎么像个大姑娘?他一笑,说:我们看起来很对胃口。这么晚了你还敢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我一笑,说:我早就觉得你对胃口了。要不然我敢跟你搭腔?给,这是你写的诗,你的诗真不错,干嘛要往没有一点品味的电线杆上贴呀?他说:电线杆还分有品味没品味?有个性!你也写诗?我说:是的,我是流浪诗人。他笑:大言不惭啊?我说:没有。现在是九十年代未不是八十年代初,如果不是真正的诗人,谁愿意顶这么顶帽子?他说:也是。我说:认识一下,我叫关奕逸,雄关的关,奕棋的奕,逃逸的逸。你呢?他迟疑了一下,说:叫我虞逸吧。也是逃逸的逸。我叫了起来:哈哈,连名字都这么相像。我太高兴了!有诗如何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太对了,太准了!虞逸看着我,皱了一下眉,问:你跟所有陌生的异性都是这样?我反问他:你跟所有陌生的异性也是这样?他想了想,说:不是。因人因事而异。我说:我也一样,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笑了笑,摇摇头。
我说:这样吧,我请你喝一杯,如何?虞逸笑了一下,说:这个城市流行女请男吗?我随便。我说:今晚你肯定被另外一个女人请过,你今晚命带桃花,没办法。当然,我只能算半朵桃花,与你诗中的女人比起来,也许半朵都算不上。我一边一本正经地开他玩笑,一边招了一辆的士。我把他带到了“沙漠狼”酒吧,这酒吧以前我是主人,后来我去西藏就将它打理给了别人。
我们选了一个灯亮的位置坐定后,我叫了两大杯扎啤,又要了几样点心,虞逸看着我忙完这些,然后对我说:干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假小子?你其实很美丽。我心一动,说:要拍马屁刚才怎么不拍?我再美也美不过诗中的那个女人吧。虞逸的眼睛在笑:你放心,我不拍你马屁,我是站在同志的立场上说你美丽的。你真的挺美的。我有点恼怒,我说:好啦,我们总不该才相识就打情骂俏吧?就不能脱俗一回?我说你从哪里来的?虞逸说:我从盛世娱乐城来的。我说:得了,就别逗了,我是问你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你看起来不像这个城市的人,你的方言也很重。虞逸说:我从一个小县城来的,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宣传干事,我骂了办公室主任他娘,接着又骂了副县长他娘,然后就辞职不干了。现在来省城找点事干。我笑了,说:你胆子不小,写诗的胆子都不小。虞逸跟着笑,说:不说我,说你吧,你看起来对这个城市很熟,你是土生土长?我说:没错。别看这个城市现在珠光宝气,一副后殖民主义的模样,但我看见过它穿开档裤的时候,就在前十几年。解放前,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这个城里居住。我爸爸开始是个小工人,仗着有点小聪明,比别人先下了海,赚了一把,现在市里那个叫醉华楼的四星级宾馆就是他的。他赚了钱,立刻就用五十万元的代价,将我还在厂里当工人的老妈踹了。然后娶了一个女大学生,也就是他现在的秘书。我老妈得了五十万元,班也不上了,天天叫几个老太太陪着打麻将,一边恶毒地骂着我爸和他的秘书。这就是我的家底,同众多暴发户的家庭大同小异,没什么新意。
虞逸说:说说你自己吧。这么有钱的商人家庭怎么就长出了你这样一棵怪草?我笑道:我呢,大学毕业后,爸爸硬不让我找工作,我就呆在家里天天写诗,写着写着,还不过瘾,就出去溜达,然后就吸上毒了。很快就被抓进去了。出来后,我觉得这样空耗着不行,得找点事做,就向老爸要了点钱,先开了一家花店,不久就觉得花被城市人玷污了,因为极少人是为纯粹的感情送花,送花的都是为了利益。我就又开了这家酒吧,很快就发觉酒吧里弥漫的情绪都是一些伪情绪,大家都哼哼唧唧的,其实都是无病呻吟。每个人都像浊水里打滚的猪,快乐着呢。城市人真正需要疗治的隐病却被人们渐渐遗忘。于是我把这家酒吧也转手了,拿着钱去东北去内蒙去新疆,到处走走看看,写些诗,你说我是不是流浪诗人?在新疆我遭劫了,就又回来。回来后我想搞一个沙龙,为真正的艺术和艺术人做点事,这个沙龙可以办画展,可以表演行为艺术和先锋派戏剧,也可以开诗歌朗诵会,还可以进行各类艺术批评。但我爸说我是瞎折腾,他不给我钱搞,我就没搞起来。我正在无所事事,打算过几天去西藏,结果今晚就碰上了你。
虞逸笑道:你胆子不小,写诗的人胆子都不小。他说完,我们两人就哈哈大笑。再然后我们就把各自包里的诗掏出来,交换阅读,彼此益发惺惺相惜。后来我们都喝醉了,我借酒发疯,大骂这个肮脏的城市,我口吐脏话像个男人,但我觉得再脏再粗的话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城市的肮脏。最后我诚恳地邀请虞逸陪我一起去西藏。我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人一起上路,那样比我一个人独闯要好得多。我告诉虞逸,真正的快乐在路上,生命中的种种标识也在路上。路像一道穿身而过的水流,最后可以把我们掏洗得很纯粹,很本质。
虞逸答应了我,说他就想逃离这一切。虞逸还说没有地方有他的立锥之地,所以他只能一直走,不能停留。虞逸比我还醉得厉害,他居然说着说着就流泪了。
我们醉眼惺忪,最后拉勾约定,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见。
我不知我是如何走出沙漠狼酒吧的,我记得离开时街上幢幢人影靠天光已经可以分辨,路灯则像盛开之后的花朵慢慢枯萎,白天即将来临。
C、吕风和蒋小勤
天亮了,昨晚我赚了二百元钱,这是两周来我赚得最多的一次。我不等换班的姐姐打我手机,就把车开回家了。停了车,我打着哈欠去买早点,差一点就被街拐角处一个睡着的男人拌倒了,这不奇怪,这个城市的流浪汉多着呢,我撇撇嘴,嘀咕一声就走开了。等我买了早餐返回,发现这个男人仍然保持刚才那个姿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用头抵着一棵梧桐树蔸,俯身,两手向前伸着,仿佛要触摸梧桐树,而事实上他也触摸到了。他的一只腿伸着,另一只腿缩着,一副要向前爬的样子,但他没爬,他睡着了。他的头发很长,牛仔衣裤有点发白,还比较干净,不完全像通俗意义上的流浪汉。他的一边脸贴着一叠纸,纸上好像写了些什么东西。我有点好奇,就俯身抽出一张,是诗,尽管我不懂什么叫诗,但我知道诗的形式。我也知道写诗的人都是浪漫一族,譬如正在上演的电视《人间四月天》,里面的徐志摩就特讨女孩喜欢,我每天中午都要挤出睡眠时间看晚上的重播。想起了徐志摩,我突然发现地上的这个男人长得就有些像徐志摩,那剑眉,那挺鼻,特像。我的心猛地一跳,满脸登时通红。这段时间徐志摩常常会闯进我的梦境。
我说服自己的羞涩,蹲下来把这个男人拍醒,我说:喂,喂,睡在路上会着凉的,你住在哪里?要我送你回家吗?男人似醒非醒,他嘟哝一声:我没有家。大街就是我的家。我发现他酒气呛人,他肯定是醉了。我有点自欺地对自己说,就算是世纪末最后一个人在学雷锋吧。然后把他搀起来,带到我家。
我家除了我,还有父母,我姐姐出嫁了,就嫁在前街。这两年我与姐姐在合作开一台的士。我把男人搀进家时,父母刚刚起床,父亲瞪着双牛眼看着我,问:这人是谁?不会是你的新男朋友吧?怎么没见过?我说:你少管啦!边说边把男人搀进客房,我把他放在床上,替他脱掉鞋子,盖上被子。然后才退出房间,轻轻把门掩上。
那天中午我没有看徐志摩,直到黄昏时分我才醒来。醒来后我就去客房,发现那个男人睡得正香。吃了晚饭,我去换姐姐的班,临走时我交待了一声父母,等他醒来时就打我手机。但一晚上父母都没打我手机,这使得我心神有点不安,毕竟我做了一件违背常理的事,在现代社会,很少有人敢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家。不等天亮我就收工了,我轻轻地用钥匙套开家门,家里安安静静,三个人都还在睡,一下子我就放下心了,我感到很温馨。我倦倦一笑。
吃过早餐我又去睡,中午过后,母亲悄悄跑进我的卧室,推醒我说,那人醒了。我一下子很紧张地坐起来,我匆匆洗了把脸,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然后走进客房。
男人的确已经醒来,他半躺在床上,傻傻呆呆的样子,见我进来,他问:我不是病了吧?我这是在哪?我笑了一下,说:你喝多了。你在一个出租车司机家里。他又问:那你是谁?我笑: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他也笑了。他的笑先从唇角开始,一下子荡漾开去,在眼角弄出无尽涟漪。他一笑,眸子就闪闪发亮。
他坐起来说:谢谢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开始我应该是在大街上躺着。我说:我怕你冻出病来,就把你弄回家了。你饿了吧?他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我心里想,要不是你怀抱着诗歌,又长得像徐志摩,我可能就不能算一个好人了。
我们在客厅里吃中餐时,我说我叫蒋小勤,他说他叫吕风。他告诉我他刚从一个小县城来经市,想在这里找份工作。我问他找到了没有。他说没有。我就告诉他我舅舅开了一家规模不很大的超市,如果他愿意,我可以介绍他先在那里做段时间。我以为他肯定会满口答应,没想到他突然改变话题,很紧张地问我:我是不是睡了一天?我说:准确地说,你应该是睡了一天一夜零一上午。他抹了一下嘴角就从餐桌边站起来,再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看了一下手表,说:一点过十分。他说:不行。我得去火车站一趟。说着就要走。我的心一时有点乱,我说:你总得吃饱了再走吧?他说:谢谢你啦!你是好人,我会记住你的。边说边往门外走。我说:你先等一下。说罢我拿出手机打了姐姐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急着要车。姐姐说她正在家里吃饭,车就停在她家下面。关了电话,我对吕风说:火车站离这比较远,我送你去吧。吕风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连声说谢谢,谢谢。
我们跑到前街,我熟练地把车倒出来,上了马路,然后打开车前门,对吕风说:上车吧。吕风一上车,我就猛踩油门,车子唰地向前冲去。我的情绪有点激动,还有点伤感,我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凭自觉,我猜吕风是去见一个人,并且是女人。他脸上的表情是这么告诉我的。吕风可能没想到一个女孩会把车开得这样熟练,透过反光镜,我看到他有些诧谔。停一会儿,他说:你开车的样子很优美,看你开车是一种享受。我面无表情,说:是不是写诗的人都这么嘴甜?你最好是到了火车站再对那个女孩说。吕风侧过脸来,说: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写诗?你又怎么知道我要去见一个女孩?另外,你是不是碰到过很多写诗的?证实了他真是去见一个女孩,我更加泄气,我冷冷地说:我懂巫术。他没听出我的冷淡,依然饶有兴趣的样子说:我才不信呢,你骗我的,是不是?我说:别说话,我在开车。若有什么闪失,你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了。他听我这么说,真的就正襟危坐,不吭一声。我感到我很无聊,我认都还不算认识他,就吃的哪门子醋?
我没想到他真的没见到那个女孩。他从站台的这头走到那头,样子很是颓丧。他左右张望,脸上的表情茫然无措。我默默地跟着他的身后,有点心痛。其实我是希望他见着这女孩的,我把车开到最快了。我相信,他若不坐我的车,还会晚到二十分钟。我想这大概就是一种缘份吧,徐志摩最后之所以没娶林徽音,也是因为没缘份。我觉得我得说几句安慰的话,我正在想说什么好,他突然扭过头,咧着嘴对我一笑:喝酒时开的玩笑,没什么。她没践约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