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1 字数:4703
我点点头说是。老板说: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每天来呢?我装着老实的样子,可其实却挺厚颜无耻的。我说:我老婆要我等到你开除我时我再走。她说我的失忆与这些年来在这里的高强度劳动不无关系。她说我的后半生你得……我说了一半,抬头看老板,老板的脸完全被扭曲了,他把牙齿一咬一咬的,眼看他就要爆发了,我然后说:……我自己并不这么看,我感觉是我自己对自己要求太严,太过于苛求自己了,我总想把一切都做得最好,可结果却把自己给绷断了。与你无关。但看在多少年来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是不是……说到这里,我又不说了,我再看老板的脸色,他的脸色有所缓和,当然还是阴得厉害。我勾着头,开始长时间沉默。我想要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就看老板的了。
老板给我补了一年了工资,10万。我想他已经够可以的了。其实就算他一分钱也不给我多发,在法律上也是站得住脚的。我的失忆的确是赖不上他的。可我老婆还是嫌少。她说至少得要他20万,她说现在政府机关被分离下岗的,都是这个价。可我能跟政府机关的相比吗?我说我已经非常感激老板了。老婆说我哪一次的程序设计价值不在10万元以上。我想也是。这钱我还不算受之有愧。
走的那一天,老板是有笑脸的,我也是一张笑脸。只有来接我的老婆阴着一张脸。老板说: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了,什么时候还来上班,我这里的门永远向你敞开。
但现在这扇门却向我徐徐关闭了。
四、我现在闲居在家了。从公司回来,老婆又送我去了一趟医院。但医院里查来查去,并不能直指我失忆的真正原因之所在。当然更谈不上找到医治我失忆的妙法。可钱却像流水一样从我老婆手上流走了。老婆守在我身边,叹着气,时不时骂几句医生无能又骂几句医院黑心的话,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是的,照这样下去,老板给我补发的十万元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得一干二净。有一天早晨,我对她说:医院里我住不惯,我看我还是回家算了。老婆叹了一声气,说:莫说你住不惯,就是住得惯,我们也没办法这么花销下去了。我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老婆就是这样一个实在的人,心里想什么就会说什么。
我家的阳台本来空空荡荡的,现在老婆买回了好多花草,把阳台摆得满满的。她说怕我在家里闷着,不如养养花草什么的。后来她又买回一个大大的金鱼缸,又买了一些花花红红青青的金鱼和鲤鱼。她还问我要不要养狗,若想养,她再给我买一条哈巴狗来。我忙说算了算了,这么一大堆东西我不一定能侍候得来。
老婆上班去了,我常看着眼前这一大堆东西发呆,我想我的失忆症还不算太厉害,因为我还记得自己只有三十多岁,而眼前的活儿显然是退休闲居在家的老头所干的事。那我这算是咋回事呢?
我变得伤感而妄自菲薄,我估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废了。看样子我只能让老婆养一辈子了。我不知老婆是怎么想的。现在她可能想把自己扮成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女人,可她这样能坚持多久了呢。
鲜活鲜灵的花草被我养得蔫蔫的,活蹦乱跳的鱼儿被我养得恹恹的。但它们不死,我便是成功。老婆幽幽地看着这一堆东西,她跟我说:你把它们养得也像失忆了。我笑了一下,说她的比喻还真形象。如果真如老婆所言,我用不着照镜,从它们身上,我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其实就算不看它们,从我与老婆的性事大概也能看出这一点。我对老婆没感觉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只记得老婆曾经背叛过我。我对她开始有点恨,现在这点恨也没有了。如果真像老婆说的那样,那我也是有责任的。现在我那东西不像动物了,而像植物中的含羞草,她摸我,我才有感觉,才能与她折腾几下。她若不摸我,那东西也笨呆呆的像忘了有这回事似的。老婆老叹气,老婆说我比一个机器人还不如。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要说这种陌生感正是性意识的最佳动力,可与老婆,陌生里又透露出一些熟悉,仿佛一锅夹生饭,怎么吃,都吃不出味道了。这个不算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与老婆除了聊我的失忆外,其他再不知聊什么了。老婆有时不自觉就提起我失忆前的事,但我反应平平,或者说根本没有反应。我能有什么反应呢?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婆有时说出半句,把另半句咽下去。然后是一脸的怅然若失。
我不能这样吃白食,我得干点什么才好。我得把花草养好,把鱼儿养好,把厨房的天花板擦干净,把抽风机里的油抹干净,把锅底的烟垢刮干净。把所有家俱的正反面擦干净,哦,特别是大件家俱的顶上面,好脏的,更得好好擦擦了。
我还擦地板,擦灶台,擦床底,擦所有我想到要擦的地方。我连续半个月都在擦抹中过日子。我把家里擦得纤尘不染,擦得找不到地方擦了,然后我停下来,我坐在沙发上,我想我还能干什么呢?
以前我从不做饭,现在我开始跟着老婆学做饭。做饭好,做饭也是一门学问,比玩电脑没简单。我花了足够的耐心,后来也可以独立操作了。我把一盘盘菜炒得非常有特色,老婆吃得眉头一皱一皱,可她仍夸我不错。我说不行不行,以后我会改进的。可我怎么改进呢?前一次炒菜放多少盐,到了下次我早忘了。这倒不是因为失忆,而是我根本没记。
我已经一个月没出门了,有时我想出去转转,但老婆怕我走丢,再三叮嘱我千万别出门,我也就没有出门。我也怕自己走丢,上次走丢了,还算好,碰上熟人了,我想好运气一般不会出现第二次。城市的街道太雷同了,好像所有的房子、门洞、立交桥、广告牌、十字路口、林荫道都是一样的。而其实它们却是千差万别的,但给你的感觉它们就是一样的。我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失忆前是这个感觉,失忆后这种感觉更加重了。我想这也许跟城市稀薄且污浊的空气有关。大脑长期处在缺氧状态,所以看什么街景都是差不多的。
老婆一般一次要买回三天的菜。但不知为什么,昨天她忘记买菜了。而我也忘记提醒她。下午四点多钟,我把家里一切收拾停妥后,剩下的时间我不知做什么。我想,早点把菜捡好,等老婆下班回来,我就可以很快把饭菜做好。但当我拉开冰箱的门后,才发现里面空空无也。把冰箱关了后,我又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我想总不能老要老婆买菜吧。我就不信,出去一趟我就会走丢。我总不能在家里呆一辈子吧。我得偿试着走出去。
出了门,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记得菜市场怎么走了,或者以前我根本就从没买过菜?怎么办呢?我正想着,一辆的士落叶般飘到我身边,一个汉子伸出头来,问:要车吗?我说:好呀,带我到最近的菜市场。说完,我钻了进去。
也就是五分钟的路程,好像是拐了三个或四个弯。我下车一看,菜市场真的到了。红星菜市场。我把门口的大字读了一遍,然后走进去。我买了鲫鱼、羊肉、排骨,还有姜葱蒜和几把小菜。
我沿着刚才的士送我来的路往回走,可我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我站在路上,拦辆的士就钻了进去,可等钻进去后,我却嗫嚅着说不出我该去的地方,在司机牛眼的注视下,我只好又钻出来。在把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听见司机骂了声神经病。我有些恼怒,朝着车屁股的尾气踹了一脚。
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想给家里打电话,可家里的电话我不记得了,我好像从不打电话回家?当然失忆之后,我不要打电话回家,因为我根本没离开过家。那么老婆的手机呢?我不知道老婆是否有手机。我想在失忆前,我可能也不知道,我真的太冷落老婆了。难怪老婆去泡别人。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慢腾腾地在街上走着。冬夜降临得特别早,特别快,西天那枚蛋黄似的夕阳从犬牙交错的楼缝刚刚跌下去,暮色就从四周合围了这座城市,只一会儿,华灯就在夜色的中央烂艳艳地开放。
我期望能再次碰上认识我的人,但没能够。我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啊,走得精疲力竭,我把手中的几把小菜抛掉了,又把葱蒜姜抛掉了。就在我准备把全部东西都抛掉的时候,鬼使神差,我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几个月前那个夜晚烤火的地方。
大概是我到得太早,空荡荡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昨夜的人都还没回来,我看左右无事,就把四周的废木废料捡了一大堆回来。拨开墙角的灰烬,里面居然还有火星。我忙把一些碎木屑架在上面,然后翘起屁股,对着火吹。先是有一丝燃烟袅袅升起,接着燃烟变浓,火马上就要烧起来了。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时刻,我吹气的频率在一口一口加快,好似产妇即将临盆,火终于嘣的一声燃起来了。我正失落没人分赏我的喜悦,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爬上来了,我就看着他一脸得意地笑,没想到他一见火燃起来了,忙窜向前,把燃木拨散,几脚将星星之火踏灭,回头还狠狠地对我吼道:这时就把火烧起来,你是成心想让巡逻队的人看见呀?!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我还准备架起火来烤肉呢。
上次那个老人仍然还在,他回来了,见了我,他很诧异,问:你怎么又来了?我低着头,很难过地说:我失忆了,我现在没有工作,一直呆在家里,今天我出来买趟菜,就迷路了,我走了好久,不想又来这里了……
老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后来好像相信了我的话。他问我吃了饭没有?话问了半句,见我身边买的菜,就没问了。停一会,他告诉我,等到下半夜再烤些肉吃吧。
合衣而睡,从晚上八点左右开始。各人从自己的蛇皮袋子里拿出一块块破烂的布料棉絮什么的,拼凑起来,一些给垫,一些给盖。是后半夜的寒气把人冻醒了,有人起身将中间的篝火点燃。红红的篝火将没门没窗的房子镀上了一层金碧辉煌的色彩。大家陆续起来,睡意惺忪地围在一起,或依或坐或躺。我呢,就把我买来的菜分给了大家,然后大家分别烤吃。吃完之后,大家枕着余香,又在火堆旁睡着了。
我不能适应这种生活,早晨起来,我有点咳嗽。其实老人已把他的全部蔽寒之物都给了我。我们在水笼头底下洗了一把脸,走出来。阳光有些暖意,风有点凉意。我发现自己的衣服沾了些灰,就用手去拍,但拍不干净。老人看着我,无声地笑。
老人问我身上有什么物品与我家相关连。我把一串钥匙举起来,老人摇摇头说:这没用,你不是进不了家,你是找不到家……你还能记得点什么吗,与你家住址相关的东西?我摇摇头。
我说:我在工商银行的存款号码是37052888,我有三十万元存款。老人想了想,摇摇头说:这也没用。而我却突然眼睛一亮,这是有用的!只要我跑到工商银行把我的存款密码往电脑里一输,就马上可以找到我的存款帐单,那上面必有我的公司名称或家庭住址。我把这一情况告诉老人,老人很兴奋,当即和我一同跑到工商银行。
但不行,银行的规则是没有身份证是不能替人查询的。可我有了身份证,我还用得着来查询吗?我耐着性子,近乎哀求地要他们帮我查查。但他们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一脸无表情地忙着手里的活。后来我终于恼羞成怒了,我站在大厅里大骂起来。现在总算有人理我了,两个保安朝我走来,我说:你们想干什么?!一个保安说:你妈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有钱的人,还想在这里诈骗?!我说:你狗眼看人低!他说:你他妈的找死!一拳就打过来了,把我的眼镜砸个粉碎。我叫一声冲上前去拚命,老人拉住了我。
我们走出门口的时候,门口已围了好多人,这使得我突然有了个主意,我让老人站在一旁,自己则跑到附近的一个巡警岗亭,我对里面的几个巡警大声叫道:我失忆了!我找不到家了!你们帮帮我吧!
老人见我这番主动,显然是吓坏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接下来的情景,恐怕就不是老人能意料到的:三个巡警中的一个站起来,让我坐下,并倒了一杯矿泉水给我喝。由于我的叫声的确是太大,街上的人不知发生什么事,纷纷驻足,将巡警岗亭围上了。
三个巡警合计了一下,然后对我说:你不要急,我们叫电视台的人来,帮你在电视里做个新闻,到时你家人看到你了,就会来接你回家的。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天晚上,本市至少有四五家电视台的新闻里有我的镜头,他们都说,好心的巡警已经将我带到巡警大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