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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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4-17 17:41 字数:4731
亲,父亲说,扯你娘的蛋!别打搅我浇菜。
浇完菜后,脚下的路就有些依稀了,我们往回走,就在菜园子的门口,我突然惨叫一声,掼倒在地。我感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拖着我死死地往地底拉,我在陷下去,不停地陷下去,我的眼睛一下子坠入黑暗的深渊,我的喉咙也像被泥土塞住了,只一声就再也喊不出了,我感觉全身在迅速寒冷,迅速僵硬。模糊中,我依稀看见一只鹏鸟似的东西向我扑过来,在我湮淹的最后一刹那,将我拽出了寒黑的深渊。那是父亲。但后来我总感觉不出那是父亲,我无论怎么回忆,印象中总是一只鹏鸟似的东西。
我触电了。父亲把电线布在菜园周围,本想消灭来偷吃蔬菜的鼠崽子,现在他差一点把自己的崽子给灭了。父亲的羞怒可想而知,他把事情的原因全迁怒到了小妹身上,他吼得像一只盛怒的狮子,可怜的小妹如一只吓蒙了的小雀。小妹那天的任务是负责收拾晒台上的谷子,但小妹把这事给玩忘了,等我们回家一起把谷子收好时,天上就有了最初的星星。父亲的意思是如果妹妹早点收拾完谷子,那么浇菜的事就不会弄得这么晚,我也就不会稀里糊涂地踏上电线。有时父亲的逻辑同强盗差不多。小妹那时才六岁,我八岁。
空白的脑袋有了知觉后,恐惧才如黑水般洇漫过来将我包围,心在空空洞洞的胸中砧般捣着,我呜咽哭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就哭了。泪眼望天,头顶上的星星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斑斑澜澜连成一片,像鲜艳的毒蘑菇,像败烂在枝头的残花。平常的檐鼠也变得神秘起来了,像一些勾魂的东西,在我们头顶飞来窜去。我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已不由自主地随它们消逝在幽蓝的夜空……
父亲说我是被电击了,但我固执地认为,我是被地底下什么东西拽住了猛往下拉。我就是那种感觉。父亲将我背回家。在微颤的豆灯之下,我看见屋角四处飘荡着从未见过的影子,我的耳侧也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在说着什么,那不是父亲和妹妹的,父亲和妹妹的声音我都熟悉。我瞪大空洞的睛眼,突然问,那是什么?父亲顺着我手指的角落看去,说,没有呀!我又问,谁在说话?父亲静听了一会,说,是前屋二狗和他婆娘在说话。我说,不,我听见我家有人在说话。父亲突然没好气地叫道,你放屁!我就浑身哆嗦起来,然后一夜都没停止。
我颤着牙齿对父亲说,我怕。父亲说,怕什么,在自己家里你怕什么?父亲说着就把我狠狠地搂在怀里。他喘着气,目光凶凶地环顾左右,像似要吓走什么似的。
灯,不知怎么熄了,我看见黑暗里又有东西在闪亮,那是妹妹的眸子。妹妹站在床前看着我和父亲已有几个小时了,后来妹妹嘀咕一声说,我饿。父亲扭过头,没好气地对她说,你没长脚手?饿,自己去做饭!妹妹听了,就一声不吭地爬到了另一张床上睡下。妹妹的牙齿也格格格地响过不停。
父亲叹一口气,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我怕。父亲就没松手,搂着我熬了一夜。记忆中,母爱种种多不胜数,而父爱就只这一次。
到了早晨,我活蹦乱跳地下了床,像似什么事都没发生。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到田野做事去了。晌午,我和小妹像往常一样做了中饭送到田间。父亲嚼着饭,看着在田间追逐蚱蜢的我们,放心了。
但他没想到,到了黄昏,第一只檐鼠飞出来后,恐惧就像这四合的夜色将我重新包围。我拉着妹妹的手,背靠西墙,望着神秘的霞光,不敢走进黑透的家门。父亲回来时,我和小妹已莫明其妙地哭得嗓子都哑了。
母亲为了蜗角前程远赴他乡求学,父亲就去找母亲的母亲。外婆小脚颠颠,来到我们村庄,在下一个黄昏,为我的事焚香、烧纸、求神,最后就说好了。而其实我没好,恐惧会随着每一个黄昏的来临潜入我心,依附我身,根本无法摆脱。
这以后,在我眼中,村庄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村庄了,熟悉中透露无尽陌生,平常中渗夹无穷玄机。我想,是在电击倒我的同时,也击开了传说中的天目,从此我不再是一个懵懂稚儿,对很多事物的理解,我也像父辈一样,开始心存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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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节扶乩
——《巫韵飘荡的大地》之二
作者:谢宗玉
农历七月初一是开鬼门关的日子,就像拉闸开洪一样,鬼们可以在阴间阳界四处游动,舒展舒展筋骨,走访走访亲戚,了一了尘世末了之缘。
鬼们出来后,再霸道的活人也变谦卑了,就说耀武扬威的村长吧,这时也撮一炷香,神情肃敛,在神龛下揖了又磕。胆子再大的汉子听了婆娘的叮咛,也会尽量在白天干完该干的事,免得黄昏来临要走夜路。
黄昏来临后,家家户户关门闭舍,早早上床,以免撞了坏鬼。鬼也有好鬼坏鬼之分,好鬼就是家鬼,就是家族的祖先。入夜后,去世了的祖祖辈辈就会聚飘在房屋的上空,以对抗来犯的恶鬼,保卫儿孙的安危。恶鬼生前要么就是恶人,要么就是暴死,它们即使做鬼也不安份,会趁这个放风的端口,在阳界到处惹事生非,拉几个心无敬畏的莽汉给他垫背。恶鬼不敢来犯人家,就只好在旷野东游西逛,逮谁是谁。
我家是个大族,祖祖辈辈若都回来,恐怕房子的上空都容纳不下呢,所以我并不害怕恶鬼在我睡后来犯。早晨起来,摸摸身体的各个部位,它们都好好的还在,我就知道,昨夜的保卫战又以我家祖先胜了。只是在睡梦中我并没有听见刀剑之声,想必鬼战是无声的。就像用气功打架的人一样。
鬼节来临后,村庄到处都是一些说不得碰不得的忌禁,最让小孩受拘束的是,再不能下河下塘洗澡了,水鬼是最厉害的恶鬼之一,但它并没恶相,只潜在水里,拽着它最喜欢的小孩的腿往深水区拉,然后把小孩从阳界带到阴间。阴间比黑夜还黑,我们不喜欢阴间,我们喜欢阳界,阳界有太阳有花有父母有通向遥远的路。
母亲说,家鬼本来是斗不过恶鬼的。但家鬼每天有后人给它们供饭烧纸,将它们养得精气神都足足的,恶鬼饿着肚子跟他们打架,自然就打不赢。我家每天也给祖先供饭,这些事都由母亲一人操办。母亲做好一桌上等的饭菜,洗手焚香,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口里念念有词,大概是请自家的祖先上席。母亲做这些的时候,我、父亲、小妹就神色紧张地靠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以免与祖先撞个满怀。祖先在世时一个个脾气都好,可不知做了鬼后性情是不是变了?就怕它们为一点小事见怪,拂袖而去,那我们家的夜晚就无鬼照看了。
阴间与阳界相反,阳界的白天,是阴间的晚上,所以桌边焚香的同时还得燃上一支红烛,要不然祖先就看不见吃饭。香烟袅袅青蓝,烛烟袅袅炭黑,饭气袅袅灰白,都积在低矮的楼板下,像祖先的灵魂在飘飘荡荡。我想,祖先们都太客气了,只看几眼,却并不入席,桌上的菜饭分明没动半分。母亲却说,祖先们做鬼之后,只吃些香烟烛火饭气就够了。若真是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祖先们天天在家做客就好了。家里有了客鬼,饭菜自然会好,到最后真正能大快颐朵的,还是我和小妹。
该给家鬼吃的已给它们吃了,该给家鬼花的已给它们烧了,这样就到了十五——鬼节的最后一天,家鬼们就要收拾行装上路了。可毕竟不放心,谁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吃了拿了?怎么办呢?就去邻村的扶乩场去问问吧。
扶乩是沟通阴阳两界的法事。记忆中的乩是一根弯弓似的溜木,像一个小型的牛笳。先由一个巫师收着,到七月十五再拿出来。扶乩得由妇人,男子阳气太重,鬼魂不敢附乩。就算妇人也不是所有的妇人都行,得极阴极柔极慈之人,一个村子能找一两个就不错了,而我外婆就是其中的一个。
把一张八仙桌摆在古老厅屋中央,我外婆和另一妇人各执乩柄站在桌边,四面八方的乡亲把厅屋挤得水泄不通。凡是想跟祖先通话的,都可上前默念祖先,焚香烧纸作揖。过不了一会,被默念的祖先就会飘然而至,附在乩端。那时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我外婆她们的手会随着弯乩不由自主地摇起来。
阴阳两界大多只能做简单的是非问答,乩身左右摇晃为非,乩身上下摇晃为是。
是XX公公吗?乩身上下摇动说是。
在那边过得好吗?乩身上下摇动说好。
每年烧过的纸钱都收到了吗?乩身上下摇动说收到了。
后人知道了这些,往往喜极而泣,很快抹着眼睛心满意足地退下了。也有问什么,乩身都左右摇动的。后人知道先人在那边过得不好,一伤心,就忍不住抚案恸哭。一幕幕人鬼悲喜剧就在古老厅屋上演。我想,后辈哭时,祖先一定也在哭泣,只不过祖先的哭声我们听不到,就像祖先的影子我们也看不到一样。
我不知祖先是匿迹在水泄不通的人群,还是飘浮在厅屋的上空?如果是飘浮在厅屋的上空,它们的头一定都是朝下的,就像瓜棚架下悬着的倭瓜。这时若能显形,那情景该多么滑稽!这么想着,我突然一个人大笑起来,我笑得在人堆里乱滚。一厅屋父老瞪着我,面面相觑,都问我看见什么了?我说,你们每一个人的脑袋上面都顶着另一颗脑袋呢。大伙哗然色变,都说我有天目。事实上我是瞎猜的。
问完乩事,很多人家又连夜赶制了一批纸钱纸衣,烧给被恶鬼被洗劫一空的祖先。还千叮咛万嘱咐,上路时一定要结伴而行,以免又被恶鬼打劫而去。强悍的祖先保护懦弱的后人,而懦弱的祖先被强悍的后人照顾,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就算阴阳两隔,大家也是精血相连,谁又会抱怨谁呢?
送别祖先,小孩们压抑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而大人们却不,大人们的心里会空空落落好一阵子。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大人的心思,因为我自己也长大成人了。长大成人后对时间我就有特别的感受,时间就像一层一层的玻璃隔,冷漠而无情。我们每个亲人死后,时间就在他(她)身后竖一块玻璃隔板,将我们各隔一方。以后我们就只能靠回忆和梦境来见面了。而一年一度的鬼节万能的玉帝抽去了时间隔板,使再漫长的时间也能成为一个可以来往的通道,这对活着和死去的人都该是多大的慰藉啊。只有这时,我们才不会感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才不会感到是活在时间的孤旅之中。
在鬼节,尽管仍然见不着已幻化成风的祖先,但他们的气息我们嗅着了,感知了,同生前一模一样。鬼节过后,人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充实而且富有意义。为什么?上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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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蟥的传说
——《巫韵飘荡的大地》之三
作者:谢宗玉
梅雨时节的村庄,一切都粘糊糊的,连空气都是,连被窝子都是。梅雨时节随便握一下什么,都怪腻的,过后要反反复复用水洗。
梅雨季的一个雨夜,母亲给我讲了一个本不该讲的故事。
故事说,从前有一个辛劳的妇人,干起事来没日没夜,从不知道疲倦。后来有一天,她正在地里锄草,突然感觉脑袋里隐隐发痒,她就放下锄头,用手抓挠头皮,却止不住,脑袋越来越痒,痒中还伴有阵阵疼痛。她就抱着脑袋在地里打滚。后来人们就看见她捂着头踉踉跄跄往村庄跑,连农具也抛在地里不管了。大家以为她中邪了,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她。
妇人跑回家,烧热一大锅水,然后把头泡在里面。这法子居然凑效,痛没了,痒也止住了。妇人才喘一口气,周周正正地出来把剩余的农活干完。
但在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出现了。妇人本在水田里拔稗,突然叫一声就捧着头颅往家跑,隔那么一个小时,又没事般地走出村庄。大家都很惊奇,觉得妇人的行为颇为诡秘,就问她。妇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头又痛又痒,我用热水将它镇一镇就好了。
后来就成了习惯,妇人每天在农活过半的时候都要撒手跑回村庄,然后就有袅袅白烟从村庄升起来。再到后来,这种情形一天居然不止一次,而是二次三次。妇人这样来来回回地跑,农活自然比别人落下了一截。就有人说些闲话,说若真是头痛头痒,拿火烧都没办法,何况是用热水泡?有人猜妇人可能是个巫婆,每天一定时候都要在家里作一会儿法;又有人猜妇人这样做纯粹为了磨洋工,一来二往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还有人猜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