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圈圈      更新:2021-04-17 17:32      字数: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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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通过这四本书五年的时间,我想,我大概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些我自己的认识。我觉得,这个城市是一个混血的城市。我觉得它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的城市,但是也不是一个纯粹的西方的城市,这个城市的混血性和它的历史有很深的关系。我认为,上海作为一个城市诞生的时候,就是像一个混血儿一样的,混血就是它的本质。所以,它长得不像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也不像一个纯粹的外国人。这个会给它带来很大的困惑。就是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在它身上可能有这个地方人的优点,和那个地方人优点,也同时带着这个地方人的缺点和那个地方人的缺点。所以,这种混血性,其实让这个城市有一种混乱的局面。所以,它跟纯粹的英国城市是非常不一样的。这种混乱的气氛,有些人会把它说成是非常生机勃勃的气氛,充满了机会的气氛。然后,充满了非道德性,就是文化混杂以后的那种不知所属带来的没有约束感的气氛。
  我看到,就是在一八几几年的时候,英国有一个王储或是王子到了上海。他到上海以后,然后他说的话是,他觉得,英国人在这里实在太胡作非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是他们在本土连想都不敢想去做的事情。我觉得,他说的肯定是真实的,因为在那个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犯罪在这样的城市里边,然后有很多由于脱离了文化,脱离了文化和道德的背景带来的那些放纵,人性的放纵以后,他会出来很多很多他原来在制约下面不可能犯的错误和做的坏事,都会有。但同时它也激发了人很本能的热情,因为这地方充满机会,有很多很多一夜致富的故事,然后有很多做一次坏事,然后成了富翁,然后变成一个非常大的慈善家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这样的城市里边会出现很多。所以,每个人都是抱着梦想来到这样子的城市。所以,在这样的城市里边,它的本身的形成,是跟正常的单一文化的形成的城市,是很不一样的。所以,它给人一种非常奇异的,我觉得是宽阔的气氛。所以,在二、三十年代,很多文化人说,上海是一个非常世界主义的地方。我后来也觉得,当时我没有较深的体会,那时候有很多人学世界语,在上海。然后,觉得自己不属于什么文化,属于上海的文化。后来,我觉得,可能它有一些非常真实的地方。慢慢地在这样的城市,这样子的文化和这样子的生活里边,它会滋生出一种它自己的传统。我觉得,这个传统是跟世界主义有很深的关系。所以,它的是非观开始变化,它不再以一种文化里边的是非观来作为自己的是非观。它会觉得,世界上还有一种标准不是民族的标准,而是这件事情本身的好坏的标准,就是全世界人都会认同,糖是甜的,盐是咸的。我们还存在这样一种标准,我觉得,这种标准有的在开始可能是被迫的。因为如果是从中国人的民族主义的世界观和是非观来说,比如,上海的银行的兴起,跟平遥的钱庄的没落,有非常直接的关系,整个中国的传统的经济状态的没落,带来了上海外滩那条线上面的繁荣。其实这个城市如果从这样的是非观来讲,它的发展是很不道德的。沿海的一条线变成一个非常富有的,有机会有生机的地方,然后平遥慢慢变成一个非常非常闭塞的、悲伤的一个地方。如果这样子的是非观,在你的心里,你不能够在上海去做什么事情,不能够对自己的成功有一个肯定。我觉得是这样。所以,它慢慢会寻找另外一种东西,就是说,这是一个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认同的是非观,来支持自己。这是一个在上海的史学界是一直争论的。有一派是用这个观点来解释上海的发展,就觉得这个城市在中国人的手里它就是一个沙船港,然后在租界的时代,它变成了一个世界化的都市。
  这里边牵涉到很复杂的、不同的是非观的碰撞产生的问题。所以,其实在上海的很多人的心里边是存在这样一种传统,就是不要从一个民族的角度去论是非,是要从一个公众,就是更大的一个范围去论是非。我不知道广州有没有,但是上海真的有这样子的东西,这样子的东西常常被斥之为,是一个有洋奴习惯的人和地方才有的这种观点,就是你为什么不起来像三元里的人民反抗?我们需要是非观,需要有一个更确定的更大的一个是非观。为什么广州的工匠是不敢给外国人修房子?因为他们会被杀掉。如果按照外国人的图纸修房子,在最初的时候,为什么你上海的工匠这么热衷于给他们修房子?修了这么多新式的房子?一点都没有受到阻拦,还被认为是趋时的,是时髦的事情。就是你这个地方是没有民族主义的精神,这个一直是上海一个很基础的冲突,一直是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会认为,上海人在心里边是喜欢外国人,是洋奴的。
  我慢慢就接触到这个矛盾,这是一个在上海一直存在的一个矛盾。但这个矛盾并不是以争论的激烈的形式表现出来。它很奇怪,就是它管它存在,就是你不要管我,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然后我就是这么做,然后我就是这么支持。即使像我这样“文化大革命”当中成长的这一代人,父母叮嘱你学英文的热情是丝毫不减。我见过很多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用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学英文,后来用《英语900句》学英文,后来用最早进来中国的《New Concept》学英文。每个人学英文都是天经地义的正经事情,学不好是很丢脸,这个传统一直还是存在在那里,它真的是比较少用民族主义的观点来判断这件事情的好坏,而是用这件事情的本身质量来判断这件事情的好坏。
  当然,也存在很多事情,就是喜欢外国的牌子,喜欢外国人,然后就是一开国门,大家都急着往外跑,就觉得,随便什么事情都会去的。这个也是上海的一个共识。它可以去到外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它不肯离开上海,他不会说,我去到苏州生活。它市民的性格就是这样形成的。我就觉得,在这种了解当中,我觉得很有意思,它慢慢让我了解到,这个城市从生出来,就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所以,它一定存在很多特殊的问题。这个特殊的问题,是由城市化带来的,而且是由殖民地带来的,而且是由不同的文化当中的交流带来的。所以,它在很早的时候,遇见了很多城市将要遇见的全球化的问题,身份认同的焦虑,然后没有自己的根的那种,其实是焦虑的,而且是浮泛的,那种在心里边很深的问题。这种问题,可能不是现在大多数城市遇见的,但是随着经济的全球化一定会很多很多城市都要遇见这样的问题。上海是遇见了,它这么做了,它这样做法就是有什么地方是可以接受的,什么地方是不能接受的,什么地方才是它一条,在这样的背景下面的一条出路。我觉得,这个对我来讲,我非常有兴趣的一个问题。这是我讲的第二个部分,就是在调查当中我获得了什么东西。
  第三部分,我想要说在调查当中的一个故事。我觉得,这一个故事它当中有很大的秘密和它内在的东西在里边。这个东西是我现在想要去搞清楚,而且想要去表达的。这个东西已经不是前面的非虚构的形式可以完全表达的,所以要用一些虚构的形式加进去。我想,大家肯定每个人都知道,上海有一个公园是在外滩,我们小时候都说,帝国主义压迫中国人民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这个公园的门口有一块碑,碑上面写的“华人与狗不能入内”。从前这个公园叫“外滩公园”,后来叫“黄浦公园”。
  但后来我有一个朋友,他在上海历史博物馆工作,他说:“很多事情,你写上海的故事,有很多事情一定要自己去调查,让你的眼睛看见你才写,因为这里边的历史并不是被非常准确地记录,所以你不要轻信。”因为那时候我的《上海的风花雪月》已经卖得很好。“你一定要注意,你不要在你的书里边写错误的东西。否则,你就会影响很多很多人对这个事情的看法。”从那个事情开始,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去调查这个事情。然后,他就跟我讲:“那个碑已经没有了,你现在看不到那个碑。但是,那个真的碑到底是上头写的什么,有一张照片留下来,那张照片非常不清楚,你能够看到那个碑,但是你看不到上面字。所以说,这需要去调查,我可以告诉你说,我对这个事情也很有兴趣,所以说我去查了很多很多的书,查下来是有七八条游园的规则:第一条,骑自行车的人不能进去;第二条,带狗的人不能进去,狗是不能进去的;第三条,衣冠不整的,穿拖鞋的不能进去。就像我们地铁上面有个规定;的确有一条,华人不能进去,华人非陪伴西人者,华人如果没有陪着外国人,你不能进去。”其实是这样子一块碑,我们把它接起来就是“华人和狗不能进去”,把它放在一起。
  从这个公园开始到这个公园最后开放,经历了60年的时间。这60年其实上海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上海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了第一个公共的游泳池,这是所有人都可以去游泳,有第一个公共的菜场,在此以前就是乡下人挑担子到各家各户去,不是大家集中在一个地方去买菜,有了第一个菜场,有了电话线,然后有了电灯,然后有了路,然后有了租界和华界交通的电车轨道。其实就是现代的城市的基础的建设是一点一点开始的。
  我觉得,对上海这个城市来讲,它的确是对自己的判断不像其他的城市来得这么自豪和这么容易,因为它有过这样一个混血的关系,所以,对它的判断就是更需要用客观的眼睛,然后用历史的事实去找到它,然后来探讨它,然后慢慢地认识它。我觉得,就是它建立在一个非常强的历史史实的基础上面,而且建立在一个真正的自信心的基础上面,如果缺少自信心的话,是不忍心看这些事情,也不忍心仔细地说这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个事我到现在已经12年了,我从开始对到上海有兴趣,到今年是2004年。12年时间里边,我想,我的收获是很小,但是是很切实,就是这一点。我觉得,我需要站在这样一个角度去看上海,然后我可以看懂更多。
  我最后想讲一点,就是我自己是一个非常喜欢写作的人。我自己觉得,我非常高兴,因为有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很多朋友是作家,他们会跟我讲,开始写作的时候要坐到那个桌子前面,是很痛苦的事情。一个长篇小说在开始的时候,他说,看见那个凳子真害怕,就觉得坐下来就是要开始的。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感觉,我觉得,我坐下来就是像一个萝卜坐到那个坑里去,这个就是我的地方。我一直是非常喜欢写作,虽然很辛苦,但是我真的觉得,我心里边是喜欢的。我想,如果我不生活在上海,我爸爸、妈妈没有离开北京,我生活在北京,我想,我也一定会最后成为一个作家的,就是在北京写作。但是,我生活在上海,上海使我成为了一个,大概我在北京不会成为的这样子类型的作家。我觉得,我的兴趣,就是跟上海这城市带给我的有一个很根本的联系,就是我非常关心这个文化的开放性和它的混杂性。我一直对这个文化的混杂有很大的兴趣,而且从心里边是觉得混杂的文化的地方,让我觉得我比较自在和舒服。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是我在美国我要写一本美国的书,然后我在美国的很多小城市走来走去,然后走到一个西海岸的城市,叫桑特巴巴拉。这个地方原来是墨西哥的地方,墨西哥从前又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然后桑特巴巴拉后来就变成了美国的地方。但是,它们留了很多墨西哥的和西班牙的建筑和建筑的风格,包括讲话的方式,有一些对东西的叫法,还有吃的食物,还有整个城市的气氛。我去桑特巴巴拉,我真的觉得舒服极了。我不是喜欢美国的人,我不喜欢美国的气氛。但是,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后来,我看到我拍的照片,我发现,这个地方如果不是桑特巴巴拉,很可能你可以说它是西班牙的某个地方,它有那种混杂带来的突然的放松和自由,你就觉得,我可以随便做点什么事情,不用什么事情都顺着美国人的规矩。然后,我可以有一个缝隙,可以是另外一部分东西。我想,我自己是非常喜欢这种气氛,就是混乱的,但是可能性非常多的这种混杂的气氛。我觉得,这是上海给我带来的。所以,我会成为这样子的作家,会关心这样子的问题,会一直揪着身份认同不放。我觉得,其实我自己因为遇见过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