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1-04-13 23:44      字数:4735
  申请进艺术系学习,这些作品一点创新都没有,完全是对十九世纪雕刻的拙劣摹仿。他建议我去申请一个教堂修缮工地的工作,因为在那儿我不需要有自己的形式语言,可以尽情地摹仿。那个人运气不错。我当时已经被他的一番话说呆了,否则他就需要找一个整形外科医生了。杜塞尔多夫、汉堡、柏林,没有一个艺术学院要我。但是我继续雕刻着。
  周末、夜里。我去了罗马和佛罗伦萨,去看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他是标准。罗丹的活儿太马虎。我在卡拉拉的采石场呆了整整一周,选了很多石头,让人给我寄了一些纯白的大理石。如果打磨得好的话,这些大理石比真实的皮肤还生动。我用它们刻了珀斯根、克莱斯和我母亲的雕像。手臂是和上半身分开的,双手交叉着叠放在一起。我母亲的雕像上的手是能动的,在胸前形成一个半球形的支架。眼睛虽然没有颜色,但是从那双眼睛中看得出来,这个女人的生活已经黯淡无光了。她的双手非常纤细,很容易折断,但同时却也非常灵活。她的食指可以向后弯到手背上去,每个在解剖学上可能转弯的关节都能动。我已经部分地超出了材料的界限。但是在马上就要完成的时候,它的一个耳朵掉了,于是我用凿子砸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尝试作品变成了一堆碎石。你的教授同事说得对,我的雕刻作品看起来太陈旧,它们只属于过去。不仅是雕刻作品,连我的雕刻动机也是陈旧的,我相信这些作品是可能的,但是我的信念太脆弱了。如果你在半夜一点钟的时候手拿一瓶伏特加站在一个雕像前,发现这个雕像并不比已有的那些作品更好,发现它看起来就像是从远古走来的,这时候就很容易发生一种情况——你不再继续用凿子精心雕刻,而是用锤子把它砸碎。由于完成一个新的雕塑要经过很多个夜晚,喝很多瓶伏特加,所以到最后我的作品所剩无几。认识了丽维娅以后,我想:现在我来到了当下,现在应该能做成一些事情了。现在我和一个真实的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愿意留在我身边,不离开我,我也不想离开她,所以我要再尝试一次。丽维娅的手也很特别,你注意到了吗? 她的手和我母亲的不一样,她的更健壮一些。那是一双能抓住东西的手,它们能举起东西,但不会把东西压碎;能抓牢东西,不让东西掉落。而在我母亲那里,所有东西都从手中滑落了。
  她的手指是张开的,尽管她专心地想抓起一只杯子、一把刀。她几乎每天都要打扫摔破的玻璃碎片。我想把这一点表现出来:一双握不住东西的手,脸上是惊恐的表情。然后是一双牢牢地抓着东西、但却不把东西压碎的手。丽维娅的半身像差一点做成功。上半身在紧挨肚脐的地方结束。
  她的眼睛直视着你,但同时又似乎没有看你。不管从哪个角度观看她,你都不可能接触到她的目光,但你却总是觉得,只要换个位置就肯定能触到她的眼神了。她的右手抚摩着耳朵后面的一缕头发,左手的位置刚好与胸部同高,拿着一个小照相机,照相机像一只武器一样,正对着观看者。
  不是她的眼睛在盯着你,而是她的镜头。我在这个雕像上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夜复一夜。连头发都非常逼真。丽维娅觉得这个雕像比镜子里的她更像她。有的时候我会想:这个作品不会再是一个陈旧的雕塑了。然后,一个我直到今天都不能理解的过程开始出现了:我想让她的手腕苗条一些,所以凿去了几毫米。这样一来胳膊就显得肉乎乎的了,手也显得太粗壮。当我把胳膊和手修改好以后,她的肩膀又变得像拳击运动员的一样了,乳房也显得硕大无比,脑袋像水肿病人的一样,脖子像长颈鹿一样伸得老长。由于她的胳膊非常干瘦,手指像枯枝,她手中的照相机就显得非常大。她的脸成了一张马脸,乳房变得很干瘪。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想在各个部分之间调整出正确的比例,每天夜里都要喝掉一瓶烈酒,然后,那是在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当时我正在打磨她的脊柱——她的左手连同照相机一起从手腕上掉下来了。当时我并没有碰它,而且手腕的直径还有一厘米半呢。石块掉在地上的声音把我从雕刻之梦中拉了出来。那些手指已经非常细瘦,细到大理石的极限了,其中的两根摔落在离手掌和照相机一米远的地方。我往后退了几步,她的眼睛早已经没有任何眼神了,更不用说对观看者似看非看了。尽管已经喝了半瓶奥波斯特勒啤酒,但在那个瞬间我很清醒:我拿来锤子,对着那副躯干砸了下去,直到砸得只剩下一些砾石大小的碎块和粉末,然后我把架子上的和工作间外面所有剩下的胸像、半身像和练习作品都搬过来——作品不多,一共八九件吧——,全部砸了个粉碎。砸了好几个小时。真是很累人的活儿,因为其他作品不像丽维娅的雕像那么容易砸碎。到三点半左右,我已经一件作品都没有了。那是在五年前。自那以后我就只做建筑修复、几何形窗花格抛光和衣服褶皱雕刻一类的工作。
  这工作收入还不错。我总是尽量少做雕刻。如果脑子里有了什么灵感,我也让它止于灵感。每年我都会发作一次,试图雕刻一件作品,我会觉得我看到了某种从未被表现过的东西。但是那个夜晚在我心里留下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每次都会不由自主导致同一个结果:在作品即将完成之前的某个确定的部位上,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把它改得更好,我也知道,它不好。有时候我会把那件作品放置几天。我让丽维娅看的时候,她总是想让我相信那些作品非常伟大。
  但是我自己心里有数,最迟不超过一周,我就会抄起锤子或者风钻。其中有一个半身像被我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成了一堆大理石碎砾,纯粹是出于手的娱乐,凿得非常仔细.好像我在按照一个工作目标进行雕刻一样。“
  “你应该把这些过程记录下来。你的女朋友是摄影师。
  告诉她,她应该弄一台座式相机。你开始刻一个半身像或者手势雕塑,一直刻到进行不下去了。然后你让丽维娅把这个作品完美地拍摄下来,洗印成与雕刻作品的原件一样大小的照片,让人可以看清楚每个细部。然后你把这个作品砸烂,非常残忍粗暴地砸,或者按照某种严格的程序,比如你可以让它从某个高处跌落下去摔碎,或者一块一块地凿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堆砾石,粗糙的细碎的都可以,其中还能看出雕刻得非常细致的一个鼻子或一个手指关节。你用扫帚把这堆东西扫到一起,倒进垃圾桶。如果你做得像我估计得那么好的话,观众们会大吃一惊:那些在照片中非常保守的、手艺精湛的雕塑竟然已经是一堆瓦砾了。你可以把这个行为拍成电影,在录像机里播放。艺术家成了他自己的破坏者,他在否定自己的作品。这是一种极端的拒绝。——你去过埃及吗? 在卢克索神庙和卡纳克神庙里,成千上万人物雕像被虔诚的人们凿去了鼻子,因为这样一来灵魂就可以从里面跑出来了,或者相反,这样一来就不会有恶鬼进到神像身体里去了。他们把雕像的头劈成两半,把眼睛凿掉。你可以吼叫,可以怀着快感把那些垃圾作品砸烂,.而观众们看着那些照片时对那些碎片会有相似的反应。喷怒、疼痛。没有人的头脑比你更有能力开这种疯狂的玩笑。艺术品收藏家们喜欢看到这种东西:一些无人能够理解的东西。那些收入很高的聪明人一见到有你这样病态的精神诞生出来就兴奋不已。他们会喝着香槟酒谈论你的行为,并且为此付钱给你。做吧。我把你介绍给我的画商。“——”为什么要做? “——”既然一切都无所谓了,为什么不做呢7 “——”我恨石头。
  21
  阿尔宾在杜苏努伦地区做了什么? ——他在那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回来的路上,他和纳格尔聊了几句,但尽管纳格尔询问他,他却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既无法打探出他到底去了哪里,也无法知道他是否与一个线人碰了头。
  清晨,我们航行在银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上,两岸是一排排的农舍和宫殿。这样的航行似乎在许诺我们,未来的几天会变得美好一些;在这个瞬间,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自从我们到达这里以来,伊斯坦布尔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中,天空蔚蓝、高远,飘着一朵朵的白云。卒气很清新,没有海洋的成湿味。船上还有一些土耳其女大学生,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去跟她们搭讪。
  船刚一离开,阿尔宾就对丽维娅说道:“你和他们呆在一起吧,你帮不上我。”他的声音很大,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然后他就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丽维娅平静地接受了他这种粗暴而冷淡的态度,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反倒感觉很轻松似的,对扬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认为阿尔宾是奔着一个约好的碰头地点去的。如果那样的话他应该需要一张特殊的地图,因为在伊斯坦布尔城市地图上,杜苏努伦地区只是标在亚洲部分的一个棕色的斑点。阿尔宾没有查街道名字,也没有向船员问路。
  他逃跑似的离开我们,一路上回头看了好几次,以确保没有人跟着他。
  杜苏努伦地区位于一个山坡上,周围都是一些军事封锁区。只有乘船才能到达这里。这个海湾在远古时代就已经有人居住了。有一块牌子上画着一层层被挖掘出来的倒塌的聚居地遗址。这是一个已经扩展成一个小城镇的渔村:木屋、旅行纪念品商店、地毯和陶器商店、饭馆,以及镇郊贫穷的居民区。那些渔轮没有任何经济意义,它们驶出去只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一幅如画的风景。尽管面积不大,但这个地方的建筑物却多得一眼望不到头。人们记得自己看到了一座清真寺、一口井,但却想不起它们旁边是什么建筑了。整个居住区不加控制地四下扩展着,但其中有几个区却是方方正正的。人们会感觉自己好像在原地转圈儿。
  一定有个什么地方是城镇的中心,它能让人理解这个城镇的整体建筑布局。但是每次当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中心的时候,街道却又继续通了出去。最后,人们迟早会来到一家烤鱼店,坐下来吃点东西、喝点饮料,不再和那些建筑布局之谜纠缠下去。纳格尔直到今天还经常如痴如醉地谈起他的烤鱼天堂。那里的沙丁鱼和墨鱼圈儿比希腊人烤的要鲜嫩。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家肉店的橱窗里摆着的一只山羊和一头小羊羔的活体标本。
  尽管这个地方非常小,以至于我们在路上几乎无法避免地要反复碰面,但在我们在陆地上停留的五个小时里,没有人见过阿尔宾,连他的一个远远的影子都不曾见到。
  当我们返航之前在码头上又见到他时,他似乎更加沉默寡言了,连对纳格尔都很少说话。他们俩都喝了酒。阿尔宾透出一种阴郁的安静,但是我没注意到这种安静和他前几天的阴郁有什么区别。很可能他在杜苏努伦地区转悠的时候最终决定和丽维娅分手了。丽维娅正站在码头上拍摄水里浮着的一条几乎已经腐烂了的狗。尽管身上有几处破烂的伤口,但那条狗似乎还有一口活气。让她失望的是,后来她在她的照片中没有找到这条狗的照片。阿尔宾既漠不关心又很留意地看着扬和丽维娅。他不像是在寻找证据,倒像是为了让他们感觉到他的目光并结束这个游戏。
  连哈根也感觉到了她和他之间的亲密。舍尔夫不知道是应该嫉妒他们还是应该嘲弄他们,于是说道:“可怜的女人,不是想做爱,就是想通过交谈获得心理治疗。”
  他显然很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得意。扬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如果不是纳格尔手舞足蹈地说服那个负责收舷梯的船员、给他塞钱,并用自己教授的身份吓唬他,我们的船可能不等莫娜赶到就开船了。莫娜在最后一秒钟沿着街道跑下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道歉说自己是因为一幅必须要画的画才迟到的。纳格尔骂我们是一个幼儿园。船起航的时候,那条死狗被螺旋桨掀起的漩涡卷进了水中。
  从远处看,伊斯坦布尔就像我们想要参观的那种充满传奇色彩的东方大都市。清真寺的尖塔、圆顶和塔楼像镀了金似的熠熠闪光。阿尔宾趴在一条很危险的低矮的栏杆上,盯着水里。他的膝盖偶尔会往下瘫软一下。
  当我问他昨天晚上过得好不好时,他说:“在酒吧柜台胡侃了一通。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望着远处群山的剪影和正在下沉的太阳,目光没有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