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6      字数:4727
  凌冲转过头去,只见江上剩余的那两条大船已经驶向江心,正逆水往下游而去。“若与他无干,”彭素王冷笑道,“他逃的甚么?”“想是急往应天,去报陛下的死讯哩,”凌冲惊问,“前辈莫非怀疑是廖永忠要害明王性命?”
  彭素王皱眉望他一眼:“你是真个懵懂,还是特意为他掩饰?廖永忠甚么人,怎敢加害明王?这个若非朱元璋的指使,凭他吃了熊心豹胆,焉敢犯上?!”凌冲吓得后退一步:“怎会……西吴王断不会如此作为,前辈休要乱想!”
  彭素王冷笑道:“我还以君子之心揣度他,当他只想受禅为君,不会伤害明王性命。是呵,是呵,白莲是妖,红巾是妖,小明王韩林儿自然是妖魔魁首,明王不死,韩宋不亡,他朱某怎能名正言顺地身登九五哩?!”
  凌冲的理智告诉自己,彭素王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在感情方面,他却无法接受。才要开口辩驳,只听彭素王又道:“若非廖永忠守备松懈,这些贼子怎能轻易潜入?船沉不过片刻,明王如何便溺死了?明王既殁,他不搜索凶手,反匆匆逃走,又是何道理?休说你的目是盲的,耳是聋的,便看不到,听不到这些真相哩!”
  凌冲道:“且待回应天去见西吴王,看他如何解释。”彭素王冷笑道:“他如何肯解释?你见了此事,再休回应天去呵,防他杀人灭口。”说着话,狠狠地一跺脚:“此人如此阴毒,怎好教他坐了天下,岂不害苦了百姓!”一个纵身,跳回小艇上去。凌冲惊问:“前辈哪里去?”彭素王端起桨来:“我蹑上去看个究竟。嘿嘿,虽则荆轲刺秦,非英雄所为,但此人狠毒至此,不杀他是苍生之祸哩!”
  凌冲听他说要去行刺朱元璋,又惊又怕,急忙也跳上另一条小艇,一边叫:“前辈且慢,容再商议……”彭素王喝道:“商议甚么?!你且看他如何处置廖永忠。正如司马昭弑了魏帝曹髦,他若肯杀贾充,还可说与其无干,他纵放了贾充呵,其心岂非路人皆知!”
  他是拿三国的史事来做比喻:魏帝曹髦痛恨司马昭擅权专政,亲自率领宫中侍卫、僮仆三百余人,杀向司马昭的府邸。才出南门,就被司马昭的亲信贾充率领千余名士兵拦住。曹髦仗着天子的威势,亲冲敌阵,无人敢挡。贾充大叫:“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何不出击!”于是帐下骁将成氏兄弟冒阵突前,一矛将皇帝刺死。事后,太尉陈泰请杀贾充以正视听,可是司马昭只肯砍掉成氏兄弟,连贾充的毫毛都没有碰。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从这个故事里引申出来的。
  凌冲头昏脑涨,理智与感情不断交锋,不知道是该怨恨朱元璋好,还是该承认这是政治需要,不得不为好。他虽然跳上小艇,却四肢僵硬,动作纡缓,才刚拾起桨来,看彭素王已经逆水扳桨,去得远了。他本不惯操舟,手忙脚乱的,直到天亮,才驶出一里多地,干脆横渡长江,靠上南岸,然后找个集市买了匹马,飞一般向应天驰去。
  距离应天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这个时候,事情的真相,乃至是非对错,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担心彭素王真的仿效专诸刺僚、荆轲入秦,把朱元璋给害死了。朱元璋若死,西吴政权立刻分崩离析,坚持了二十年的反元斗争,就要毁于一旦!
  飞驰入应天城,才到王府门口,就有一名侍卫上前来拉住马缰:“大王正在等候官人,官人速往房去来。”凌冲一个翻身,跳下马来,直往府中跑去。还没到房门口,突然一个人影从斜刺里跳出来,一把扣住他的脉门:“退思,何事如此慌张?”
  凌冲大惊,彭素王“再休回应天去呵,防他杀人灭口”的话猛然涌上脑际。他定睛一看,舒了口气,抓住自己手腕的,原来是颠仙人周颠。凌冲急忙鞠躬道:“仙人在此最好。我有要事要面见大王。”
  周颠一拉他的手:“且随我来。”凌冲跟着他进入房,只见房中除朱元璋外,还有军师胡惟庸。两人神色都颇紧张,正凑在一起商量着甚么。周颠轻轻放开凌冲的手,凌冲向上一揖:“大王,军师,明王驾崩之事,可知晓了么?”
  朱元璋抬起头来,望他一眼,满脸沉痛之色:“退思来了。此事廖永忠已遣人快马传报,我才知晓——哼,这厮卫护明王不力,我必重罚之!”
  凌冲问:“不知大王待怎样处罚廖将军。”朱元璋恶狠狠地道:“若非其兄有大功于国,且尚陷贼中,我就斫了他狗头,有何不可?此番归来,定要削他封邑,并赏一顿板子,以为疏忽之戒哩!”他表情似乎非常愤怒凶狠,可讲出来的处罚办法,却分明是将板子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照顾一下观众的情绪而已。凌冲想起彭素王的话,心里不禁“格登”一下。
  凌冲忙道:“此番明王覆舟,虽是廖将军卫护不力,实则有人暗害!”朱元璋猛然站起身来,惊问道:“竟有此事?!”于是凌冲简单扼要地把事件的先后经过讲述一遍,并说:“那彭素王疑是大王遣廖将军害了明王性命,故此要来应天寻大王理论。我怕大王遭逢不测,速速赶回来报信。”
  这话不说还则罢了,话一出口,朱元璋拍案大怒,双眉倒立,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甚么狗屁,好生无理!我为甚要害明王陛下?!”凌冲看他似乎是真的动怒,心中也不禁疑惑。本来他虽然认为彭素王的推测很有道理,但道理和事实间还是有差距的。何况小明王韩林儿不过一个一无是处的傀儡,廖永忠却是能征惯战的大将,为了小明王之死,而让廖永忠填命,朱元璋不愿意这么干,也是情理中事。
  凌冲知道廖永忠虽然善战,但是头脑简单,做事不够谨慎。护卫不力,事发后没有及时追缉凶手,他犯这种错误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顶多说朱元璋识人不明,重任交错了肩膀,因此就推导出是朱元璋主使廖永忠暗害了小明王,也多少有点牵强。
  胡惟庸急忙解劝说:“大王息怒,且细细查问。”转向凌冲:“退思,你且将经过再详细描述一番,休错过一点关节。”凌冲想了想,就从自己遇见彭素王开始,把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胡惟庸望一眼周颠,冷笑道:“我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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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按:关于韩林儿之死
  《明史·韩林儿传》载:“又二年,林儿卒。或曰太祖命廖永忠迎林儿归应天,至瓜步,覆舟沉于江云。”《廖永忠传》也说:“初,韩林儿在滁州,太祖遣永忠迎归应天,至瓜步覆其舟死,帝以咎永忠。”但这终究是一场事故呢,还是一个阴谋呢,本着成王败寇和为尊者讳的旧史原则,正史载当然语焉不详,难窥端倪。
  《通鉴博论》上说:“丙午岁,廖永忠沉韩林儿于瓜埠。太祖恶永忠之不义,后赐死。”认为不是事故而是阴谋,但这阴谋是廖永忠自为,不干朱元璋的事。可是廖永忠死于洪武八年三月,是“坐僭用龙凤诸不法事,赐死”。犯了杀害小明王这样大罪,时隔九年才取他性命,也太说不通了吧。
  《国初群雄事略》引高岱评韩宋政权之语,一付奴才嘴脸,大说混话。他说:“我圣祖之开创,于宋毫无发藉,以和阳(郭子兴)一命,奉之终身。至安丰之围,尺告急,即亲将赴援……卒以脱林儿于虎口。林儿不死不改元,下令犹以皇帝令旨先之,恐汉高之于义帝、光武之于更始未必能若是也。呜呼,明之德可谓至德也已矣!”
  倒是同后引李文凤的评论,还算是公道话。他说韩宋率先起义,好比秦末的陈胜、吴广,“后之议者犹曰秦民之汤、武也”。韩宋辉煌的时候,“据河南,荡山东,躏赵魏,跞上都,入辽东,略关西,下江南,大抵尽宋之将帅,不谓之中国之汤、武不可也”。而当朱元璋在江南扩充实力之时,“元之不能以匹马、只轮渡江左者,以有宋为悍蔽也。韩氏君臣非特有功于中国,其亦大有功于我明也乎!”
  ~第五十七章眩之以伪者是谁~
  凌冲详细讲述小明王韩林儿溺死瓜步的经过,胡惟庸和冷谦似乎同时想到了些甚么。胡惟庸问凌冲:“你却可曾亲见那贼人服毒而死么?”凌冲摇头:“我到时,他已咽了气,未曾亲见。”胡惟庸道:“那便是了。四个贼人,便拿得一个,真相可以大白。但遭那彭素王打杀两个,一个跌入水中,下落不明,余下一个死得不明不白,是何道理?”
  凌冲吃了一惊,问道:“军师的意思,莫非是说……”胡惟庸一针见血地问道:“那彭素王却为何要杀人灭口,又匆匆别了退思,不知去向?”凌冲心中一片混乱,问道:“若果如此……他为甚要这么做?”
  周颠道:“细查此人行径,大是可疑。他当日往劝张士诚,焉知不是演了双簧与你看的,以为缓兵之计?他已应允相助大王,却又为甚么教史计都往湖州去辅佐张氏?此番明王好好地泊在瓜步,他又为何领了你偏要往港口去?”
  凌冲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胡惟庸严肃地说道:“此人自称是白莲创教教主的弟子,为的大王骂白莲为妖,定不欢喜,而明王自建大宋,是天下白莲的共主,他自然更容不得。这招一石二鸟之计,既害了明王,又嫁祸于大王,真好恶毒也!”
  “这却……”现在轮到凌冲为彭素王分辩了,“我看他不似这般人……”胡惟庸冷笑道:“如若我等猜测是真,则此人大奸大恶,却假冒良善,还在张士诚之上。退思,这般鬼蜮伎俩,你尚年幼,却省不得。”他转向朱元璋:“大王聪明睿智,难眩以伪,定不能中他奸计。那廖永忠未能察觉此人奸谋,放纵他走了,定要加重处罚才是!”
  他虽口称自己是在“猜测”,但话说出来,却似乎认定了彭素王是暗中杀害小明王的凶手。凌冲脑中如有一团浆糊,谁真谁伪,真相如何,怎么也想不明白。周颠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走上两步,轻拍他的肩膀:“未得线索,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但目下有嫌疑的只有两个,一是大王,二是那彭素王。退思,你跟随大王多年,难道连大王的为人也不晓得么?大王岂会做出这等无父无君的事来?”
  朱元璋和彭素王都是凌冲崇拜的偶像,为了其中一个偶像继续存在下去,而必须把另外一个砸碎,这种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何况胡惟庸还则罢了,连他素来尊敬的周颠也这样说,可实在令他无所适从。他愣在当地,半晌不言不动,好象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朱元璋收敛怒容,叹了口气,坐下来说:“退思尚幼,识不得人心险诈,这本也怪不得他……”
  周颠道:“我传信教铁冠老道来,有咱们两个护着大王,料那彭素王刺你不得。此事休声张,对外只说遇风浪覆舟,明王不幸罹难。暗中慢慢查访,总能真相大白。”朱元璋点点头:“传令全城……不,全军,都为明王陛下戴孝。唉,明王又无子嗣,这大宋天下,可怎么好……”神情伤惋,看了叫人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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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冲回到城西大肉居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冷谦也早已归来。凌冲心中疑惑烦闷,于是把整个事件经过都讲给义父和师父听,请他们判断究竟谁是谁非。冷谦笑道:“哪有恁多是是非非?这干人不在江湖上厮混,倒卷入权力场中,本就污浊了,还评说些甚么?”
  凌冲问他:“你与大王也见过几面,你看此事可是大王做的么?”冷谦摇摇头:“朱元璋的是枭雄本色,若此般人能一眼看穿,除非我通晓阴阳,会看相哩。”凌冲追问:“两方都说得甚有道理,弟子好生的疑惑。师父可有教我?”
  冷谦拍拍他的肩膀:“你怎还看不透?要竟非常之功,必为非常之事。曹操也曾逼过宫来;献帝未死,刘备便匆忙称帝;那孙权割据江东,更不必说。古来岂有仁人君子可得天下的?明王便不死,也是个傀儡,你何爱于他,强要探问究竟?”
  凌冲沉默不语。陈杞人开口说:“休理会恁多事,咱们平头百姓,只管自家便可。你且好生歇息者,过几日便是年关,待过了年呵,咱们一道起程往大都去为你完婚。”凌冲皱眉道:“只怕彭素王要来刺杀大王,铁冠真人未到,不知颠仙人是否是他的对手。”冷谦“哈哈”笑道:“周颠自以为天下无敌,平素只敬铁冠老道一个,今番也惧怕起来了也。你理这些做甚?你便往城中去,须帮不得他。我是两不相帮的,你义父料更不愿往城里去。”
  陈杞人点点头。冷谦继续说道:“若朱元璋是伪,彭素王刺了他也罢。若彭素王是伪,他要栽赃坏了朱元璋的声名,此时怎会去行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