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6      字数:4730
  彭素王点点头:“我晓得的。史大叔好热心肠,不计旧怨,要往助张士诚,我也不好相劝。”凌冲急忙问道:“前辈与史大哥不是已然与张氏决裂,许诺相助西吴王么?怎的又起反复?”他虽然斟酌词句,这话问得客气,没直截了当骂对方“朝秦暮楚”,但彭素王依旧面有不豫之色,冷哼一声:“退思,你是明知故问罢。”
  凌冲诚恳地问道:“在下愚鲁,委实不明白其中缘由,还请彭前辈指点。”彭素王想说些甚么,却终于还是咽了回去:“你自往湖州见史大叔去,是何缘由,他自会解与你听。”凌冲神色惨然:“史大哥他已……他已遭了毒手也!”
  彭素王闻言大吃一惊:“你道甚么?遭甚么毒手?哪个敢害史大叔?!”凌冲苦笑道:“还能有哪个?那张士信狭隘狠毒,他教李伯升邀史大哥宴饮,就酒中下了毒药——天缘巧合,我得见史大哥最后一面,他教我将此诗带与前辈。”说着,从怀里掏出史计都临终的绝笔来。
  彭素王抢过那幅字,急急展开,颤声读道:“烽烟何日洗,大道几曾公?我心如皎月,耀然照穹窿!”读完跪地放声大哭:“史大叔,是某害了你也!当日我若劝你休东往助张士诚呵,须不堕如此惨剧!张士信,恶贼!某与你势不两立!”说着,以拳捶地。
  凌冲看他哭得伤心,牵动自己对史计都的怀念,也不禁潸然泪下。两人哭了一阵,彭素王渐渐平静下来,拉凌冲坐在坟前,问他:“你将那日情形,细细讲与我听。”凌冲备细说了,彭素王叹道:“史大叔真个是牛将军转世哩,忠勇过之,却不料结局一般的凄惨。”他反复读着史计都的遗诗,摇头道:“可惜,可惜,所托非人。张氏兄弟真个狗彘不如!”
  凌冲问他:“然则史大哥却为何要东去相助张士诚?他临终时,教我来问你。”彭素王瞥他一眼:“退思,你真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朱元璋讨张士诚的檄文,你未曾见么?他咒红巾、白莲是妖,我丹枫九霞阁是白莲的源头,自此便与朱某是敌非友。不能相助鞑子与西吴作对,明氏远在西陲,自然只有相助张士诚了。”
  凌冲用当日朱元璋、胡惟庸说的话来分辩,但对那套说词,他自己本就不大信服,因此说得结结巴巴的。才讲到一半,彭素王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诸多借口,以此掩饰欲心而已。退思你休再为那人关说,他分明欲取天下,开基立业,若不将红巾咒骂为妖,谁认他是真命天子?刘基、章溢、李善长那些地方士人,也不能真心扶保他。这般伎俩,瞒得了旁人,却瞒不得我。”
  凌冲想起初看檄文的时候,王保保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默然无语。彭素王继续说道:“所谓英雄,若真个光风霁月,定遭小人所害,若想做一番事业,腌臜龌龊手段,总须做上一点两点,也不出奇。朱元璋既骂红巾为妖呵,我不能再相助与他,但只教他真个驱逐了鞑虏,以公心待天下,我也不会与他为敌。史大叔却是火爆脾气,耿直性情,他忍不得,便往东吴去了也。我当日也甚是气闷,未劝阻他,这个是我坑陷他的哩!”
  凌冲劝道:“都是那张氏兄弟歹毒,不是前辈的过错。”彭素王把史计都的遗诗揣入怀中,慢慢站起身来,对凌冲说:“我只想继承日帝的遗志,聚集诸位叔父,做一番大事。李叔父损了心脉,陆、厉二位叔父壮志销磨,龚叔父过于偏执,甘心从贼,只有史大叔真个丈夫心胸,豪杰气概,却不想……退思,你且回去见朱元璋,教他好自为之。我不会阻他的势,但教他休要作孽,若为恶时,我须放他不过!”
  凌冲微微点头。彭素王叹口气,继续说道:“尘俗之事于我,也算是了却了。退思,你却可做一番大事业哩,只休忘了一句古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凌冲虽然点头,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只当彭素王乍闻史计都的噩耗,因此才有如此颓丧的慨叹。
  彭素王转过身,望着简月寒的墓碑,缓缓说道:“你且去罢。我要在此结庐守墓,暂不回关中去。”
  凌冲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那方楠木匣子来,递给彭素王说:“西吴王已探出了其中的秘密,教我将此匣交还于你。”彭素王“哦”了一声,问:“秘密何在?”凌冲把匣子夹层里写的字大致对他说了。彭素王道:“那笔宝藏,望朱元璋都能用在兴复大业上,休糟蹋了。”说着话,接过木匣。
  才要告别,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骆星臣对彭素王说道:“主人,小人拜别。主人在此,可有食物?小人身上还有些干粮,主人请用。”彭素王冷哼道:“你休主人前,主人后的,听得人好不寒碜杀。我在此自有食物,不须挂心。”
  凌冲问道:“何不将月后的坟墓迁往丹枫九霞阁去,与日帝合葬?他们虽生芥蒂,终是夫妻,想必在地下也因昔日口角后悔得了不得……”“且再商议,”彭素王摇摇头,“此处是她故土,想她欢喜葬在这里。若迁了月后走呵,她一个在此岂不孤单?”
  凌冲听他口气,指的是月孛星简月寒,只是这话说得暧昧,使人不解。凌冲疑惑地问道:“彭前辈与月孛星君交情甚好么?”彭素王苦苦一笑:“说甚么交情。我虽有意,彼却无情,也是一段孽缘哩!”
  凌冲听得恍惚,似乎彭素王对简月寒颇为仰慕,至今念念不忘。他才想开口再问,却被骆星臣在后面拉了拉衣袖。凌冲会意,与彭素王拜别。凌、骆二人沿着山崖向西行去,走出两箭多地,骆星臣才轻声说道:“此种缘由,我听简若颦说起过一些,也猜了个大概……”
  凌冲转头忘着他。骆星臣说:“据说月孛星君在时,实是天仙一般的相貌,她虽与九曜同辈,实则年龄颇幼,聚义时不过十四五岁。她是峨嵋俗家高手之女,家传渊源,自小习得好剑法。主……彭素王是月后亲戚,也曾住在丹枫九霞阁里,对她一见倾心……”
  “算计起来,那时彭素王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简月寒却已双十年华,”骆星臣似乎是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之事,长叹一声,“两人年貌并不般配,但情爱之事,真个无道理可说哩。自日后、月孛反出丹枫九霞阁,想来两人便甚少见面,看今日情形,彭素王竟对她仍念念不忘。不道此人英雄柔肠,却这般痴心哩!”
  凌冲也叹了口气,他第一次看到彭素王如此悲哀与惆怅的神情,心中对他的敬意却又增长了一分。世间万事,竟是如此混乱,欢笑不多,哀愁无尽,在这种情境下,他也不禁有些灰心起来。自己这一年来为西吴王做得够多的了,是不是也该休息一下了?
  以自己的才能,就算新朝开辟,也不可能混上高官显爵,一展抱负,既然如此,不如身退,漂泊江湖。受彭素王的话的影响,此刻义父和师父常说的诸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之类的话,反复泛入脑海。远望群山叠翠,天高地广,凌冲的心中,却是混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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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七八里地,已经离开了桃源山,两人循着小径往郑家市站走去。骆星臣道:“日已当午了,且休歇片刻,吃些干粮,午后行得快时,日落前便可到郑家市站哩。”凌冲点头,才刚要停下脚步,突然远远听见一派悠扬的笙声传来。
  凌冲道声“不好”,手按刀柄,凝神戒备。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一名侍女,手捧一幅拜帖,走近凌冲,行礼道:“敝上并无恶意,只欲与凌官人讲话,请官人休再逃去。”凌冲哼了一声,心说:“你功夫不过高我少许,我斗不过你,逃还逃不掉么?且看你有何诡计!”也不接那拜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侍女叫简若颦过来。
  那侍女回去林中,时候不大,四名大汉抬着肩舆走了出来。侍女上前撩开纱帐,简若颦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对凌冲深深一福:“前此小女子无知,得罪了官人,官人恕罪则个。”
  凌冲倒吓了一跳,心说你何前倨后恭如此。但他虽然心中疑惑,也不得不抱拳还礼,问:“不敢,未知简小姐有何指教?”简若颦望了站在他身后的骆星臣一眼,笑道:“那骆星臣朝秦暮楚,官人须小心他了。但官人若执意维护与他,小女子也不敢拂意。这里有封信,请官人代为转呈吴王殿下。”
  凌冲点点头,心说:“原来你晓得我的身份了,因此才变得如此恭敬。”湖广北部原是陈友谅的地盘,陈氏败亡后,被朱元璋把大半个行省一口吞下。简若颦既然住在桃源山中,对朱元璋的部下礼敬有加,也是情礼中事。
  简若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封信来,迈上两步,递给凌冲。凌冲凝神戒备,小心地接过。但那简若颦却并未耍甚么花招,只是微微一笑,后退两步,又是一福:“多谢官人,小女子告退。”说着,退回舆中,在一派乐声中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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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诵此真经求连理~
  凌冲是七月初回到的应天,向朱元璋禀报路上的经历,并呈上简若颦的信。关于信的内容,他曾经和骆星臣两个人猜测过,骆星臣说:“简若颦一心只想得回丹枫九霞阁,此信定是恳请西吴王相助,待取了关中,将丹枫九霞阁交还与她也。”而至于简若颦有没有为这个要求主动提出效劳,和准备怎样效劳,他们就猜不到了。
  离开湖广,骆星臣就和凌冲分了手,北上自回洛阳。凌冲骑马回到应天,把彭素王的话转告朱元璋,朱元璋冷笑道:“他是甚么东西,也敢警告于我?草莽匪类,他若不来招惹我呵,我也懒得理他,若敢胡为,我却不信他真个武艺天下无对,我杀不得也!”凌冲不敢辩驳,可是也不愿意附和。
  朱元璋骂了一阵,面色突然一变,笑着对凌冲说:“令尊已归来了也,大肉居三日前便已重新开张。退思,你匆匆赶回,想来还未曾与家人会面,且速速回去,替我拜上令尊,就说朱某国事倥偬,不得闲空去光顾,好生烦闷者。”
  凌冲听说义父已经回来了,心中大喜,急忙告别了朱元璋,出城往大肉居而来。但是距离大肉居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不安:倘若艾布老爹不同意自己和雪妮娅的婚事,义父空手而回,那可怎么好?
  才走近后门,先听到一声长吟:“……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凌冲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欢喜的是,听这人的声音腔调,分明是师父冷谦,师徒数年未见,今又相逢,自然欣慰。伤感的是,冷谦所吟的,分明是江淹所作那篇著名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凌冲想到和彭素王的生别,和史计都的死离,不禁神伤。
  他下马紧走几步,到冷谦面前拜倒,口称:“师父,您却是几时回应天来的?”冷谦伸手扶起他来,拈须微笑:“三日前,我与令尊同回的应天。此行往大都去为你提亲,我也有苦劳哩。”
  凌冲脸上一红:“师父,您都晓得了。”冷谦故意一板面孔:“为师的我是明教徒众,几番劝说,你都不肯入我教门。为个女子,你竟肯加入回教。真个重色的无行小子,我看错了你也!”
  凌冲知道师父是在开玩笑,可是听了这话,毕竟有些发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冷谦看他这般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然后问他:“西吴王的差事想是办完了,才回来应天的么?”
  “正是,”凌冲巴不得他转换话题,急忙说道,“师父何事一人独立在此,吟那离别之赋?”冷谦假装叹了口气:“我嫌店堂里气闷,令尊又嫌我在厨下碍手碍脚的,无奈只好到店后来闲踱了。偏要心有愁苦,才能吟咏《别赋》么?江郎如此佳作,便鸟语花香时吟他几句,又有何不可?”
  他拉着凌冲在一个小柴堆上坐下来,说:“先休去打搅令尊,他歇业许久,才开张,老食客们便蜂拥而至,此刻忙得手脚并用哩……”凌冲听了好笑,厨子烧菜,怎么可能“手脚并用”?又听冷谦问:“这两年来,你经了不少事,都备细讲来我听。”
  凌冲对师父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近来的遭遇讲述了一番。冷谦不时插一句嘴,提几个问题,等听凌冲讲到邱元靖,他捻须点头:“这个师弟,我也只会过数面。师父常说我凡心重了,修不得道,不教我出家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