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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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6 字数:4732
忙大礼参见,并把此行的经过详细禀明了。
朱元璋手捻长须,微笑道:“那彭素王不肯来见我,我却不怪。你往他背上抽一鞭子,他奔得更快,那是犬也,前此冯国胜之类便是;你每日必揣摩其心,稍有不慎,他便飞走了,那是鹰也,彭素王之类便是。鹰犬,鹰犬,名虽并列,实有不同。养犬虽是省心,终不如豢鹰来得有用。”
这话凌冲听得有些刺耳,但也不得不承认确是至理。他点头不语,朱元璋倒叹口气:“退思,你并非我的臣子,你我可算通家之好,你是我子侄辈。我有些话,讲得透彻了些,你便今日不得明白呵,只要好生得,他日受用无穷。可惜世子却不肯听我讲话,此儿过于柔弱,真个使我伤心哩。”
凌冲心说,世子朱是你儿子,你说话的时候他当然敢打哈欠,我终究不是你真正的子侄,就算不明白,甚至不赞同,你讲话我敢不一付毕恭毕敬的模样吗?当然,这种话他是不会讲出口的,他只是安慰朱元璋:“世子仁厚,有安邦定国之才,大王何需苛责。”
朱元璋摇摇头:“他怎安得了邦,定得了国?但我若安定下邦国来,他或是守成之主哩。”凌冲忙道:“大王春秋鼎盛,而鞑子现自相攻伐,大王趁此时机,不日便可整兵北上,一雪国耻,兴复中华。天下底定在望,世子仁厚,正好守成。”
朱元璋微微点头:“教中州军与关西军自相火并,彭素王这件大礼,我已受之有愧了,不知他还送我些甚么?”凌冲听他问起,急忙把楠木匣子装着的胜使神矛双手献上。
朱元璋把手按在木匣上,问凌冲说:“退思,路上可打开过么?”凌冲摇头。朱元璋把木匣推到他的面前:“打开来看罢。”凌冲倒没料到他如此多疑,愣了一下,随即取过木匣,后退一步,离开朱元璋有一定距离了,才慢慢打开匣盖。
只见楠木匣中铺着大红绸缎,上摆一支银色矛头,形质相当奇特,不是中原样式,也不是蒙古样式。他双手托着打开盖的木匣,再次呈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探头看了看,慢慢伸手,把矛头取出来,放在手上把玩。
凌冲手托木匣,站在旁边。朱元璋直看了半盏茶时分,才皱着眉头,把矛头又放回匣中,然后摆摆手:“且放在案上罢。我去请周颠与刘基两人来看,这两个是天下奇才,倘他们都看不出其中诀窍呵,那便是宝藏与孤无缘也。”
两人又谈说一阵,天色已晚,朱元璋就要留凌冲一起吃晚饭。凌冲推辞说:“尚未望过二老,不敢拜大王赐。”朱元璋体谅他思念家人的心情,也就放他离开了。临分手的时候,他还亲热地拍着凌冲的肩膀,说道:“退思,这半年来辛苦你了,我好生过意不去。且回家与父母团聚,好生休歇,有甚急务,我再差人寻你。”
如果是以前,凌冲听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朱大王说这样一番话,一定会感激泣零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一点没有这种心情,不仅如此,反而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虚假。他暗中攥了攥拳头,为自己心态的转变而感到惊愕。
※※※
回到大肉居,和义母韩绿萼、师兄郭汉杰相见了,却不见义父陈杞人。绿萼道:“怎知你回来得恁快。他昨日才起程往大都去,为你提亲。若晚走一日呵,两父子便遭遇了也。”
凌冲听了这话,立刻就要上路追赶杞人。绿萼拦住他:“急的甚么?你父难道晚间不睡的么?你便休歇一晚,明晨再走不迟。他不惯骑马,是步行上路的,你催了马去,尽赶得上。”
凌冲这才稍稍安心,答应第二天再起程上路。绿萼道:“这半年来,你马不停蹄,为娘的好心痛也。此次交卸了吴王的差使,本该留在家中好生将养,却不料又要上路。”郭汉杰笑道:“师弟这两年犯了驿马,不得停步,他年青体健,怕的甚么?我少年时,也是四外奔波,待拜了恩师,却好清闲也。”
绿萼瞪他一眼:“他怎可与你相比,你这般粗悍,怕甚么奔走,他自七岁后便未离过娘的身边哩,这两年不得休歇,可不可怜么?”“有甚可怜?”郭汉杰“哈哈”笑道,“再两年天下太平,师弟又娶了娘子,那时节定然快活舒适。若吴王再赐个一官半职,也好光耀门庭。”
绿萼回答郭汉杰说:“我不求甚么光耀门庭,陈家自良佐公后,也无一个做官的。我只求孩儿太太平平,为娘的便心满意足了——说到娶娘子,城西刘屠户看上了你,要招你做女婿,你怎不肯答允?”
凌冲大喜,问道:“原来有此美事?那刘屠户的女儿我也见过的,虽是寡居,倒好相貌,师兄如何不肯?”郭汉杰听师娘提到这件事,不禁涨红了脸,挠挠头皮:“若他肯嫁女过来呵,我岂有不肯?他要招赘,我怎能离了师父、师娘,自往城中住去?”
绿萼笑道:“我知你师父的心意,为的当年在罗山城中见满地尸体,自此不敢进城。待天下太平了,此类事自然消弭,我劝他将店子开到城中去,教吴王赐了刘屠户隔邻的院落,那时节呵,你便招了女婿,也仍在店中打理,朝夕相见,岂不是好?”
郭汉杰还在犹豫,凌冲劝道:“师兄何必推拒。尊兄也未曾留下子嗣,难道郭家香烟便此终绝了么?你虽入赘他家,好教生第二个儿子从了父姓——但你若生不得儿子时,须不关小弟的事。”郭汉杰听了这话,突然倒头就拜,对绿萼说:“既如此,全凭师娘做主。教他们送了定来,待师父进城呵,徒儿便与那刘姓女成亲便了。”
绿萼笑着把他搀扶起来:“你跟了师父多年,这厨下功夫,也可独当一面了。这个店子,冲儿不擅烹调,自不会传于他,异日都是你的产业,岂不是好?”郭汉杰赶忙说道:“徒儿怎敢有非份之想?只是进了城,隔邻便是屠户,店中猪肉料再不缺的。”
凌冲“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教你岳丈廉价卖些好猪肉,他难道不肯么?”郭汉杰有些羞涩地给了他一拳:“甚么岳丈,休要浑说,八字须还无一撇哩。”绿萼笑道:“怎无一撇,我明日便进城与刘屠户说去。”
一家人说说笑笑,当晚安歇无话。但凌冲听了郭汉杰的亲事也有着落,不由得又想起雪妮娅来。他幻想着追上义父,两人一起往大都去,见了艾布应该怎样开口。说不定艾布看兵荒马乱的,怕婚事有变,立刻答应把女儿送到应天来完婚,也未可知——其实就在大都完婚,再回应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艾布要他先信奉伊斯兰教,做穆斯林,究竟怎样才能做穆斯林呢?这个他却完全不明白。
年青人每多憧憬,胡思乱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直到四更天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凌冲告别了义母和师兄,起程上路,渡过长江,纵马往北方行来。
※※※
凌冲延着运河北上,经滁、濠、宿三州,很快就来到了徐州城下。此时的徐州,已经是朱元璋的地盘了,由大将李文忠镇守。凌冲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义父陈杞人,进了徐州城后,因为和李文忠交情泛泛,也不去拜访他,自在城中打探消息。整整一天,没有丝毫音信。
他心里说:“本道三两日便可追赶上了义父,却怎知大海捞针,遍寻不见也。遮莫我赶过头了?”
于是快马再赶回宿州,可还是没有遇见陈杞人。他心里烦闷:“义父多少年未出江湖,今为我北上提亲,又非急务,莫不成四处闲游,投亲访友,未从大道上走么?这可怎样寻找?”思前想后,反正杞人迟早要到大都去的,不如先往大都“清真居”里去等他,总有相逢的一日。
想到很快就可以再见到雪妮娅,凌冲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于是从徐州渡过黄河,准备经山东往大都去。扩廓帖木儿的主力现在都放在西线,与李思齐等关中诸将鏖战,东线却平静得多,他这一路上,快马加鞭,无阻无碍,很快就来到了泰安州奉符城中。
想到北上不远就是泰山,那是天下第一的名山,五岳之首,反正义父没那么快赶上来,何不上山一游?自己这半年多以来,大江南北奔波,难得交卸了差事,有了空闲,如果过泰山而不游,不是很遗憾么?
于是准备了一些食水,就骑马往泰山上行去。先往王母池群玉庵赏玩一回,然后经大路过红门宫,拐个弯,前面就是龙泉观了。此观依龙泉山而建,以此得名,本来是泰山派的重要基地,女宗龙泉派发源所在,可惜元初与男宗普照寺一起被焚毁,泰山派也就星散了。现在的宫观是至元年间所建,规模较从前要小得多,部分地方还残留着一些烧焦的残垣断壁。
凌冲凭吊一回,想要找一把好的龙泉剑来买下,却遍寻不着。询问香客,才知道著名的龙泉剑产自河南汝宁府西平县,古称龙渊,后名龙泉——这里虽然也叫龙泉,曾是武术名山,却并不盛产宝剑。
离开龙泉观,继续北行,走了一程,就到了石关。此处又称回马岭,据说当年唐玄宗骑马登山,走到这里,山路险峻难行,只好弃马步行,以是得名。石关上建有石坊,有些乡民专在这里帮骑马上山的游客看马挣钱,凌冲也就把马匹交付给他们,自己紧了紧绑腿,迈开大步,沿阶而上。
过云步桥、五大夫松、对松山,大概中午刚过,已经来到了南天门。从这里望出去,雾锁群峰,景致绝佳。南天门往东,是昭真祠,始建于宋大中祥符年间,金代曾一度改称昭真观。凌冲早就听说这里的乃是山东第一灵验,于是走进观去,在泰山女神碧霞元君的铜像前跪了下来。他双手合什,暗暗祷告,此去大都啊,但愿姻缘得协,娶了雪妮娅过门。眼前又闪现出雪妮娅的笑靥,他不禁游目四顾,有些脸红,怕被旁人看出自己心事。
祷告已毕,取过筒来,闭着眼睛摇一摇,摇出一枚竹。可惜却只是一枚中上,上写着“重耳离晋,子胥别楚”。
拿着,来到摊前,只见已有一名女子坐在摊前,等摊主解。那摊主是个老年道人,戴一顶乾坤巾,穿一袭八卦袍,满脸皱纹,花白的胡须。凌冲站在那女子身后,偷眼看她手中拿的,只见上面写“中上,微子去殷,韩信归汉”。
对比自己手中的,两枚不但都是中上,并且似乎连含义也差不多。只听那女子轻声说道:“问姻缘。”凌冲不由来了性质,静听那摊主如何解说。
只见道人从簿里翻出一张纸条来,摇头晃脑地读道:“满腔忠悃已成空,另抱琵琶叹不公。守得云开红日出,才知造化妙无穷。”女子问道:“说的究是甚么?”
道人眯着朦胧小眼,上下打量那女子,慢慢问道:“贫道不恭了,敢问小姐可是前有一段姻缘,未果而终么?”那女子点点头。道人一句话说中,不禁有些得意,捋着胡子笑道:“解上正是此意,前缘已终,正如微子去殷归周,韩信去楚归汉,要待后缘哩。”
那女子问道:“前缘已终,问他怎的,正要问后缘哩。”道人回答:“姻缘只在数年间,小姐休急躁,静等便是。造化巧妙无穷,天机怎可泄露?贫道看这解上,分明写着‘云开日出’,料小姐后日这段姻缘,定是惬意的。不看那微子投周,封了宋公,韩信归汉,做大将军么?此是中上,虽须等待,终有得着一日。”
那女子往摊上放了一张交钞,站起身来。就这么一斜脸,凌冲看她二十多岁年纪,还没上头,是个黄花闺女,一张俏脸,倒好象在哪里见过的。他皱眉思索,那女子却并没有望他,径自低头去了。
道人问道:“官人解么?请坐。”凌冲回过神,撩袍坐下,把手里的竹递给道人:“也问姻缘。”道人看看,也去解簿里翻出一张纸条来,摇晃着脑袋读道:“好事从来总折磨,遭谗被谤又如何?去家岂止三千里,逆水撑来却放歌。”
凌冲问道:“除最后一句,似都非好意?”道人笑道:“世事难以预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有那最后一句,也不易了。”凌冲心里有些担忧,又问:“重耳离晋,与微子去殷,不都是一般的么?怎前一解看似好得多来?”
“官人差矣,”道人摇头,“想晋公子重耳,遭谗出奔十九年,才得归晋。而那微子,不过因心伤而去殷,不久便扶保大周了也。想伍子胥满门遭难,独自流亡,过昭关愁白了头,要多少年才得刺了王僚,保公子光登基?而韩信欲走,尚有萧何来追他,自执戟郎一跃而做大将军。其间自有分别,官人且细思者。不过你虽受挫折,要多过适才那女子,结局却比她更好哩。晋文能成霸业,是这婚姻,最终甚如人意,皆大欢喜。”
凌冲听到这里,才算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