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5      字数:4730
  元朝,说汉人和汉人相争,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不义并且不智。
  “好笑话,”朱元璋冷笑道,“休说张士诚这厮朝秦暮楚,便归附大宋,也须信他不过,便他是老实人,且先递了降表来,我再罢兵者。”他对凌冲说:“徐达、常遇春才遣使来报,闰十月已克泰州,本月围困高邮。肥肉已在嘴边,一纸信,好教我吐将出来么?”
  周颠摇摇头:“退思提起前有个史计都,做张士诚的客卿,今又递来彭素王信,也为张士诚求情,看来丹枫九霞阁是投靠了张姓也。此人恁般武艺,若是与大王为敌,后患无穷!”
  朱元璋笑道:“他不肯为刺客,则我怕他何来?便他为刺客,你个告太平的颠道人,遮莫杀他不过?”周颠笑着挠挠头:“当今江湖之上,有两人武艺未必在我之下哩,一个是朝元观铁冠那杂毛道人,一个是曹州‘剑神’宫梦弼,幸得大王都收罗了。还有两人,未曾会过,却不敢说哩,一个是山西‘剑圣’卢扬,一个便是这彭素王。”
  凌冲忙道:“我看那彭素王与卢扬也未曾会过面,彭素王还说定要寻机会与卢扬较量哩。”朱元璋以手枕头,向后一仰:“如许江湖豪杰,何日可以尽罗彀中啊……”想了想,突然向前一俯身,叫凌冲说:“退思,我写一封回,你去寻那彭素王,仔细打探他的底细。若能说服他弃了张士诚,相助于我呵,是你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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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冲揣好了朱元璋的信,告辞出来。周颠也跟出来,关照他遇事小心。凌冲突然又想到彭素王的话,于是把《六韬》上那几句话背出来向周颠请教。周颠笑道:“此言专欲度汝,他人如何解得?便六祖度人的公案呵,我料达摩祖师复生,也是解不得的。狼豺狩猎之技,豹子也识不得,况我不过狡狐而已。”凌冲听了他这种东拉西扯的比喻,又自比狐狸,不禁笑出声来。
  等凌冲出城再到大肉居,天已经全黑了,店也上了门板,但正门虚掩着,想是等他回来。他敲敲门,郭汉杰急忙叫他进去:“师父做了好酒菜,等你归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哩。”
  进了里间,只见义父陈杞人和义母韩氏绿萼坐在一张方桌旁边,凌冲急忙上前磕头。韩绿萼扶他起来,笑道:“还道你今年不得归来哩,你义父与我想得你苦。”凌冲久别亲人,再度相见,不禁眼圈都红了。
  杞人道:“小虎大了,自要出外闯荡,你休用一腔柔情,牵拌住了孩子。”招呼郭汉杰和凌冲来坐下。绿萼为大家斟上酒,杞人端起酒杯来:“看你无恙归来,我心中好不欢喜。来,且吃杯酒,将别来情事讲与我们听。”
  凌冲急忙端着杯子站起身来,和杞人对干了,笑道:“数月不吃义父做的菜了,儿也是思念得紧,且待儿先饱餐一顿,再向二老禀告。”于是伸筷子夹菜,满满地塞了一嘴。绿萼笑道:“今日特备下了你平素最爱吃的。慢些吃,休噎着。”
  酒过三巡,凌冲才把别后情由又细说一番。听到梅花豹尾鞭出现,杞人皱眉道:“这个定是计都星史季常了。十一载前,闻得他与罗睺星龚元方上少林去搅闹,被各路豪杰围攻,杀人无数,堪堪逃得性命,此后便下落不明。原来他做了张士诚的客卿……”凌冲这才知道史计都的本名叫做史季常。
  好不容易把前后遭际全都讲完,杞人又叹道:“察罕帖木儿父子昔年与我甚好交情,不想今日保保变了敌人……那个彭素王,十年间进益如此,更好不骇人也。他若助张士诚呵,你可诸般小心者。”
  凌冲道:“儿赍了吴王的信,这便要往关中去寻他。此番为使,若能说动他弃暗投明,则吴王大业可成。”杞人摇头道:“难,难,古来英雄豪杰,岂言语所能动耶?闻得关中李思齐等诸将暴虐,怎可不多加小心?”
  凌冲备说根由,但还是隐瞒了郭汉俊被杀,和有关雪妮娅的一些事情。前者是怕师兄郭汉杰伤心,后者则好几回话到嘴边,终究年轻人面嫩,还是都咽了回去。杞人并没有察觉,绿萼却每次听义子提到雪妮娅,都奇怪地笑笑,盯着凌冲的脸色。凌冲被她看得更加慌张,说话也有点结巴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这顿饭直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杞人道:“本拟你可多住几日,却不料又领了吴王的差事,恐不得耽搁也。今晚好生将歇,明朝始有气力赶路。”绿萼起身收拾桌子,并叫郭汉杰领凌冲到自己房中休息。
  进了自己的房间,身边只有师兄一个人,凌冲犹豫了半晌,才把郭汉俊的死讯说出来。郭汉杰长叹一声:“求仁得仁,大哥死得其所。”他本来是个烈性汉子,跟了杞人十多年,耳濡目染,性格也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凌冲看他眼圈有点发红,才想劝慰几句,郭汉杰却摆摆手道:“无须多讲,我早便料有这么一日了。师弟啊,师父、师娘并无所出,便你一个义子,你须好生保重者,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怎生向二老交待?”
  郭汉杰怕在凌冲面前掉眼泪,推说忙了一天,有点累了,就走出房去。临出门前说:“盼着吴王克日北伐,取了大都,那时我去祭奠大哥——尸首怕是寻不到了……唉……”
  凌冲很小的时候见过郭汉俊,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但看了师兄的神情,也觉有些黯然。当下掩好门,抖开被子正要上床去睡,却听义母韩绿萼在外轻声唤道:“小虎,可睡下了么?”
  凌冲急忙过去开开门,绿萼进来,拉了他坐在床边,随便谈说几句,话题逐渐绕到雪妮娅身上。凌冲面红过耳,终于断断续续地把雪妮娅赠镯,和艾布设定的期限,都一一说了。绿萼轻声笑道:“孩子大了,竟有了心上人了。关关雎鸠,君子之意,你怕羞甚么?且待吴王差事一了,我让你义父陪了你往大都去下聘,休教人家姑娘苦等呵。”
  凌冲红着脸说道:“匈奴未灭,孩儿何以家为?”绿萼瞪他一眼:“男人家惯以这种话语搪塞,却不知女儿家相思闺中的苦哩。此事有我与你做主,休婆婆妈妈的!”
  这晚,凌冲睡得格外香甜,梦中又见到了雪妮娅迷人的笑靥,仿佛自己真的跟随义父来到了大都,却不是去下聘,而是直接去迎娶她的。大都城中,到处都是朱元璋麾下士卒,一个个顶盔贯甲,好不威风,主婚人,似乎就是大将军徐达。可是为甚么,贺客里竟然出现了王保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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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凌冲就告别了家人,骑马离开江南。他先从水路逆流上到武昌,然后沿着汉水来到襄阳——这里已经是三不管的地带了。继续北上,他买了一些丝绸,化妆成布贩,安然通过武关,腊月中旬进入了关中。
  关中群雄割据,元朝所谓的四大将——李思齐、张思道、孔兴、脱列伯,势力犬牙交错,到处都是哨卡,走起路来可谓步步艰难。凌冲此时却不再假扮商人了,他昼伏夜出,仗着武艺高强,轻功也好,于路没受到甚么阻碍,很快就来到了彭素王指定的亚柏镇。亚柏镇在渭水以南,西距郿县三百余里,南面就是秦岭,周边道路狭窄,行人很少。
  这个镇子也不过数百户居民,稍一打听,就知道镇中只有一户姓褚,是唯一的富贵人家,住在镇南。凌冲找过去,只见好大一片灰瓦红墙,挂着“褚”字灯笼,比起大都、应天的富豪之家是差得远了,在这镇上,却不啻鹤立鸡群一般。他上前去敲门,一个门子应声出来,瞟他一眼:“官人何事?”
  凌冲早想好了对答之言,急忙拱手说道:“在下姓凌,为一位姓彭的前辈带了信来,彭前辈唤在下到贵宅来寻他。”门子答应一声:“请稍待。”关上门,进内禀报去了。时候不大,大门“隆隆”打开,一个穿宝蓝色绸面棉袍的中年人迎了出来:“凌官人,在下褚长宁,恭候多时了。”
  礼貌地寒暄两句,褚长宁就领凌冲进入宅中,给他摆下了酒席接风:“今日已晚,官人且在舍下安睡一夜,明晨将马车送你寻彭大爷去。”凌冲问道:“却不知彭前辈现在何处?”褚长宁笑笑:“此去约百里路程,明晨出发,料天黑前必能到的。”凌冲追问是在甚么地方,对方却摇摇头,并不回答。
  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起床,吃过了早点,褚长宁就把凌冲带到门外,这里早有一辆青布幔的马车等着。凌冲上了车,褚长宁说道:“车中尽有干粮、清水,一日便到,所在隐秘,官人休往外窥看者。”凌冲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他当然不能那么老实听话,探查彭素王住在哪里,也是此行的任务之一。然而上了车才发现,厚厚的青布幔遮得窗口密不透风,从外面系牢,根本无法掀开来窥看。连车厢门都被锁住了,只在顶上有几个通风孔,使车中不致憋闷。凌冲当然不好用刀尖刺开布幔,虽然这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好在周颠早就料到对方可能会有这样的安排,事先让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罗盘,凌冲把车中食用的清水倒入罗盘中,依靠指针指示的方向判断,很快就了解到马车是一路往西南走去。
  走了几乎整整一个白天,过了中午,道路逐渐颠簸起来,想必已经进入了秦岭山脉。从车厢顶上的孔洞中透入的光线越来越暗,终于,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凌冲看看外面,已经黄昏,橙色的晚霞映照在天边。
  赶车人招呼一声:“凌官人,到了也。”凌冲弓着腰爬出车厢,外面早摆好了踏凳,踩着踏凳下来,只见身处一个偌大的庄院里。围墙外灰蒙蒙的群山叠嶂,巨峰穿云,看样子这庄院是座落在山谷之中。
  两名妙龄侍女提着灯笼迎了上来,万福道:“主人有事外出,不得迎迓官人,官人恕罪则个。奴婢们领官人用饭、安歇,明晨主人自来招呼。”凌冲点头,跟着这两名侍女往庄院深处走去。一路上,他不住地东张西望,观察四周情势。
  往里看,这所庄院规模很大,少说也有七八进,至于花园等附属设施,似乎占地更广。庄中遍植花木,因为是冬季,大多枝枯叶尽,花草难以辨别,那些树木,凌冲却认得,全部都是红枫。他走出车厢,就已经在庄院中了,没能看到庄门口牌匾上写了甚么名称,但心中依旧隐约怀疑:“莫非此处便是丹枫九霞阁么?”那两名侍女口中所说的主人,不知道是指彭素王,还是神秘的“丹枫九霞主人”,也就是“日帝”?
  斜眼看看两女所持的灯笼,上面都只淡淡画着一片枫叶,没有写字。走过两进房屋,凌冲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可是丹枫九霞阁么?”一名侍女微笑点头道:“官人猜得正是。”凌冲心里一跳,又问:“彭前辈可在么?”那名侍女回答:“奴婢适才已禀告过了,主人外出。”凌冲心说原来彭素王就是丹枫九霞阁现在的主人,但“日帝何在”这种话,他就不便多问了。
  晚餐不算丰盛,但颇精致。饭后送入卧室,那两名侍女告罪出去,拉上房门并上了锁。凌冲拍门大叫,却没有人答应。他觉得奇怪,庄院虽然很大,但一直是这两名侍女招呼自己,此外,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
  转过头来观察这卧室,长丈半,宽不过一丈,不算大,只摆着一架睡床、一张桌和两把长椅,床边燃着炭盆,屋中温暖如春。凌冲走到窗边,轻轻一推,正如他所料,窗户也被从外面销上了。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送信,并想办法说服彭素王投靠朱元璋,因此不敢孟浪,虽然这些门锁、窗销根本拦不住自己,也不好偷出门去探查。就在狭窄的屋中打了一套拳,又运行了两遍大周天,早早上床睡了。第二天一早起身,拍门招呼,两名侍女开了锁,送进盥洗用具来,并对他说:“主人已归来了也,有请官人。”凌冲心里有点紧张,匆忙洗漱了,就跟随她们来见彭素王。
  ~第三十五章一片丹心光日月~
  冬日的晨光,孤寂清冷,凌冲跟随着两名侍女往见彭素王,四下观看,对庄中的情况,观察得比昨晚更加仔细。这所庄院,果然是位于秦岭山脉某处的山谷里,庄中道路曲折迂回,似乎是按照八卦奇门排列,相信以自己的学问,独自一个人走不上百步,就会迷路。庄中枫树很多,想象正当秋令之时,到处红枫如云般掩映着红墙灰瓦,倒真不愧了“丹枫九霞阁”之名。
  这次走的路长,倒也看到了其他几名仆役,都是玄色棉衣,低头洒扫,但相比起庄院本身的巨大来,确实显得人丁寥寥,并且气氛孤清。侍女们领着凌冲,虽然东折西绕,但看阳光所照射的方向,应该是向南而行。逐渐的,周围房屋渐少,枯草渐多,似乎是进入了花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