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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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令夕改 更新:2021-04-13 23:25 字数:4736
起身来,打个拱道:“在下先告个便。”王保保笑说:“请便。”于是凌冲大步走出阁子,问过伙计,就直奔楼后茅房走去。
一泡尿撒出来,他又故意在冷风里多站了会儿,感觉神智完全恢复了清醒。心下惴惴,自己虽然和王保保一见如故,但终究不明白对方的底细,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仔细回想,还好并未泄露此行前来大都的目的,一直不过谈论拳法罢了。义父门户之见本浅,王保保又曾经得他传授过这套拳法的入门招术,多透露些拳理给他知道,关系倒不很大。只是……一直忘了问这人现在做些甚么。王保保,这名字倒似乎颇为熟悉,可惜想不起来是否义父向自己提起过,还是从别处听来的了。
凌冲愣了半晌,这才重进酒楼,撩门帘回到阁子里。王保保正自得其乐地喝酒吃菜,见他回来了,急忙斟满杯子递过去。凌冲接过来咂了一小口,笑笑问道:“还未请教王兄目下做的甚么营生?是做买卖,还是在读哩?”
王保保笑道:“似我哪里象读人?你却觑不出来么,我在中州军中勾当。”“哦,”凌冲一愣,“原来是王将军……”“甚么将军,”王保保大笑道,“哪里寻我这般穷酸将军来?”凌冲急忙追问:“然则甚么职司?不是总把,便是弹压罢?”王保保笑道:“总把便是千户,弹压便是百户了,我哪里寻这般好命来?我却一户也无……”说到这里,突然摇头叹息:“寄人篱下,不过一个客卿而已——却不知凌兄甚么营生?”
“我么?”凌冲听他突然问到自己,忙装样子打个哈气,含混着说道,“在下一无所长,不过在江湖上走动走动,长些见识罢了——我是才来大都的,听闻城内外名胜极多,许多好耍去处,王兄得空,几时带携在下走走?”
“这是问道于盲了,”王保保大笑道,“我还须人带携哩——不知凌兄目下宿在何处?”“肃清门内翰林院旁客来栈,”凌冲回答,随即反问道,“请教王兄的下住。”“我么?”王保保愣了一下,“还宿在军中,每日应卯,只巳后才得些空闲。”
两人各自有所隐瞒,也都互相心里有数,“哈哈”笑过,不再往深里问。又吃了一会儿酒,眼看未时都过了,才抢着会了钞,跌跌撞撞,把肩搭背走出酒楼来,仿佛多年交情的好友一般。“时辰还早哩,”王保保建议,“咱们盲人瞎马随处走走罢。”凌冲道声好,于是沿着大街,也不管东西南北,一路走了下去。
拐过个弯,忽见好大一座彩楼,楼前闹嚷嚷的聚集了不少人,隐约还有锣鼓音乐从彩楼中传出来。两人挤过去看,只见高贴着一张大红纸,上写“康供奉李逵负荆”几个大字。
王保保笑道:“这个是凌兄的出处了,不可不看也。”凌冲疑惑地望他一眼,王保保解释道:“想那‘黑旋风’李逵与‘豹子头’林冲,不是梁山上一伙儿好汉么?”“王兄取笑了,在下是水旁的‘凌’,”凌冲笑道,“我却不欢喜杆棒戏文哩,要看便看朴刀戏呵。甚么《关大王单刀会》、《杨六郎私下三关》……”
话没说完,边上有人凑趣道:“关已斋的《单刀会》,忒好看呵。官人若喜的三国戏文,还有高文秀《刘玄德独赴襄阳会》、武汉臣《虎牢关三战吕布》、尚仲贤《受顾命诸葛论功》,也俱是都中常搬演的戏文哩……”
两人敷衍几句,挤出人群。转过鼓楼,看看海子风光,绕过皇城脚下,一路向西南走去。走着走着,只见两旁的街面越来越是热闹,各种店铺琳琅满目。“这便是都中有名的羊角市了,”王保保向凌冲介绍道,“这里各般牲口都全,凡雇脚力的,都莫不这里来哩。”
凌冲只看得目不暇接。他生长在淮河流域,从来也没看见过骆驼,这市里却不仅骆驼,各种牛、羊、骡、马,也大多是从关外运来的,不少体形壮大怪异,真让他大开了眼界。
两人走走停停看看,大约申时将尽了,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才想找路往回赶。没走几步,突然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个木头台子,不住地“哈哈”嘻笑。凌冲奇怪地问:“甚有趣物事,恁般好笑?遮莫是耍猴戏么?”王保保拉了他挤进人群,只见台上站着十多个女子,都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也有几个致的,大多是粗蠢的,羞答答地斜着脸,象在寻找地缝往下钻的样子。台下一班锦袍恶少或布衣无赖,嘻闹喧嚷,言辞下作不堪到了极点。
“这个是都中一景哩,”王保保对凌冲解释,“驱口市南方料见不到罢。”“买卖驱口的也有,”凌冲轻叹一声,“竟能成市,也只有天子脚下恁般的‘繁华’。”他实在看不惯这种人口买卖的勾当,当下拉了王保保,就想挤出人群去。
可是王保保却站住了不动。凌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是台上站在前排的一个女子,身材袅娜,容貌也颇为秀丽。那女子也象是正盯着王保保看。
凌冲扯一下王保保的衣袖,轻声问道:“那女子王兄识得的么?”王保保摇摇头:“忒煞的奇怪,她倒识得我似的,一直望着我哩,似连眼睛都不眨。”两人好奇心起,干脆再挤前几步,凑到木台边上来。
一班无赖见了此景,纷纷调笑起哄。台边上早转出个头戴幞头,身穿团领绿袍的汉子,贼忒兮兮地向凌冲唱一个喏:“官人眼光不差哩,这女子真好货色,长年半月不得见的。是官卖哩,价钱公道……”
王保保问道:“她是甚么来历?”绿袍汉子回答道:“她是颍州人氏,乃父做灵璧县尹。菜人年前围了灵璧,该县达鲁花赤战殁,县尹弃城而走,判了今秋斩决,才刚行罢刑哩。此女便被发了出来,交付官卖,以赎其父的罪愆。”说着,凑到凌冲耳边,轻声说道:“官人莫疑,是个黄花闺女哩!”
凌冲涨红了脸。王保保点点头:“倒是本乡哩,莫非真识得的?”他干脆直接问那女子:“敢莫你识得我是哪个?”
那女子态度庄端,慢慢走到台边,盈盈一福:“官人万福。奴并不识得官人,但看官人面善,因此注目。”王保保大笑道:“你看我面善么?”指指凌冲:“还是这个官人面善,又少年青春,衣着也鲜亮,你何不看他?”
凌冲甩甩袖子:“王兄休得取笑。”那女子却道:“奴看官人眉目间英气勃然,定非常人。奴请执箕帚服侍官人。”“这女子色艺俱佳,”那绿袍汉子衣帽取人,依旧只对凌冲大献殷情,“弹得一手好琵琶,唱一口好曲子,又识文断字。只需一百贯,官人买了去,是好福气也。”凌冲急忙反过来嘲笑王保保:“难得此女恁般有情有意,王兄不可错失良机。”
王保保笑着抖抖袖子:“我两袖清风,哪里来的闲钱买她?”“百贯如何得贵?”绿袍汉子忙道,“这般便宜货色,今日被二位官人遇上,错过了岂不可惜?若非这两年兵荒马乱,却哪得这般便宜驱口来?”
王保保瞥他一眼,本来倒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那汉子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抡圆了劈自己两个大嘴巴:“打嘴,打嘴。小人胡沁哩,圣天子临朝,天下太平,甚么叫兵、兵、兵……”
王保保不理他,转身就要离开,却冷不防被那女子捉住了衣袖:“请官人可怜奴罢。奴一心只要跟随了官人,请官人勿嫌奴是罪人之女。”旁观的众无赖见了,一阵好哄。
王保保望那女子一眼,轻轻甩脱了她的手,一言不发,转头就走。凌冲急忙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挤出人群,走出一箭之地,看周围路人渐稀,王保保又突然站住了,从刚才被那女子捉住的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
凌冲凑近去看,只见那是一支黄金打造的凤头钗,制作得非常精致,凤凰口里还衔着小指肚大的一粒珍珠。
“此事忒奇了,”王保保沉吟半晌,问凌冲道,“你看此物值得几何?”凌冲接过金钗来,掂掂份量:“我不识金货。总有一钱罢,大约可兑四五十贯交钞。”王保保取回金钗,说道:“金色不纯,也便二三十贯而已。但这珍珠却非凡品,一两百贯定有人要的。若是送去当铺,也得五六十贯。”
凌冲问道:“遮莫是那女子适才递与你的么?却是奇怪。你莫非想当了它买下那女子?”王保保“哈哈”一笑:“这金钗若当了,尽够我吃数月的酒也,哪个耐烦去买她?”
凌冲正色道:“那女子恁般多情,又将如此贵重之物赠与王兄,这是戏文里才有的事,王兄怎可……”王保保打断他的话:“是也,戏文里才有千金小姐赠金钗,落魄公子中状元哩。真实世界,哪来这般趣事?又非我向他讨的,我又考不中状元;她自与我,她又不是千金小姐。况我家无恒产,她跟了我有甚么好处?凌兄,闲事且休管哩,明日午时,我请你吃酒。”
凌冲还想说些甚么,王保保却一拱手道:“天已黄昏哩,在下还有些许小事要办。暂且告退。”凌冲只得回了礼,见他背着手往来路去了,想要悄悄地跟上去,却终于止步。
他回头望一眼那人群拥挤中的木台,想想实在有趣,不禁粲然一笑。
~第二十章奈何悲恸频来梦~
第二天是至正二十五年的十月四日,午饭却是艾布在清真居里请的。他不住口地向凌冲和王保保道谢,又拐弯抹角地套问两人的底细来历。两人如坐针毡,饭也没吃好,随便要点秃秃麻食填饱了肚子,就赶紧告辞出来。
已近未时,艾布关照雪妮娅送送两人,并说:“两位官人救了你性命,是无歹意的了。你且领官人们左近走走看看,去海子边望海楼上赏赏景致。只休忘了早些回来。”雪妮娅大为高兴,悄悄拉了一下凌冲的衣襟,抢先跑出门去。
凌冲本想找机会和雪妮娅单独谈谈,却一直未得其便,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却没料到王保保也如影随形地跟了出来。
“怎的,想撇下了我么?”王保保笑着问道。“岂敢,岂敢,”凌冲转过头,偷偷向雪妮娅递个眼色,“虽名海子,不过大湖而已,有甚么好看,咱们且他处耍子去罢。”雪妮娅忙道:“大天寿万宁寺今日有庙会哩。我是回回,不得进寺,但那寺前也有角抵、傀儡戏等诸般杂耍,煞是好看,咱们且耍子去来。”
王凌二人拍手叫好,于是大家说说笑笑,一直向南走去,经过大都路总管府,再折而向西。才过警巡院,前面就是倒钞库,街上的游人已经越来越多。再走几步,还没望见万宁寺的庙门,已经是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很难插得进脚去了。
“果是京城繁华,”凌冲赞道,“南方哪得这般热闹街市来?”雪妮娅笑道:“也只寻常,真个热闹去处你还未曾见得哩——且随我来。”说着一拉凌冲的衣袖,朝人堆里“兹溜”就钻了进去。
王保保才慢了一步,等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早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他知道两人故意要甩了自己,也没有办法,苦笑一声,无心赏玩,转身朝街东又慢慢挤了出来。从这里折向南方,沿着皇城再向西,大约半个多时辰,又走到羊角市来了。
才到市口,早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汉迎了上来,作揖跪拜:“相……相公怎恁般时辰才到?老奴好不急煞。”王保保搀扶他起来:“你急的甚么?昨日关照你的事却如何了?”那老汉道:“老奴一早开市便来这里候着,那女子昨日未曾被人买去,今朝却先后有两拨人要来买她,竞相抬价,竟高到一千余贯哩!”
王保保扬扬眉毛,笑道:“是甚么人恁般大手笔?终究哪个争得了她?”老汉回答道:“是大都路都总管顾秉忠老爷。”王保保“哈哈”大笑:“他还需与人争价么?大片子一将出来,哪个还敢多话?”
“另一个却也非同寻常哩,乃是大宗正府札鲁花赤亦乞列歹大人的二公子,”那老汉笑道,“两人争较不下,顾秉忠将出一张更大的片子来,才吓退了这位二公子哩。”王保保问道:“甚么大片子,能吓退这个恶少?”老汉回答:“顾秉忠说,他买了这个女子并非自己享用,是要送去枢院,进献与左丞相大人的……”
王保保一愣,随即冷笑道:“这狗奴才,果然会钻营哩——恁般说来,那女子被顾秉忠买将去了?”“却未,”老汉忙道,“那女子原来身上藏了柄剪子,寻死觅活地不愿跟随,说道自有人答允了要来买她,却不是甚么都总管老爷,甚么左丞相大人。顾秉忠恼了,说先将这女子留住,明日且再理会。”
事情有这样的发展,倒让王保保始料不及。他愣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道是诧异、欢喜,还是气恼。等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