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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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601 更新:2021-04-13 23:07 字数:4752
对于夸奖和恭维,马俪文似乎始终有着某种警觉。第一次与她同桌用餐,我称“《我们俩》是几近完美的电影”,她半是狐疑半是玩笑道:“捧杀!”有一天,我从杂志上看到某位大导演对她影片的称赞,就转述给她,她听后反问:“你觉得这重要吗?!”约她做一次深入访谈,她淡淡回答:“再联系吧。”我把初步拟就的问题发到她的电子邮箱,过了差不多十天,她才通过手机发回一个短信,说她还不知怎么回答。
2006年4月,我在北京采访,与马俪文相约了几次后,才于28日黄昏相会在积水潭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吧。酒吧在一座桥边,临窗有一片湖水,岸边是初萌的新柳。店内几乎没有客人,落地玻璃窗有夕阳透过。身着红外套的马俪文走进来时,房间顿时被照耀得很鲜亮。我们一直谈到天黑。
回到深圳后,我希望看到她过去的照片和那时写过的一些文字,她用电子邮件发过来几张。从那些早年的留影和泛黄的报刊上,我看到了学生时期的马俪文——清秀,清纯,还有些羞涩。而她在二十岁左右写下的小散文,依稀可以窥见她电影里的某些蛛丝马迹。
比如,她在一篇名为《无言的回报》中,记述了“一件小事”,说某年春节前夕,她在喧闹拥挤的市场买年货,“看见对街一位黑衣老大娘的雪糕车前,挂着几个鲜艳夺目的三角布兜”,就与那老大娘讨价还价,文中写道:
我看她摆摆手,又用手拉下口罩,似乎要解释什么。这时,我发现她那双灰黑、干枯、瘦小的手干裂开了无数血口子,那双刻满年轮的眼睛,无奈地对我摇摇头,似乎在说:“你买不买无所谓,价不会再低了。”然后,我就听见一阵咳嗽声,一阵寒风吹来,我有些瑟瑟发抖。
从这篇小文章里,我看到她初露端倪的细腻观察,她对人从彼此抵触到彼此理解的关注,甚至可以隐约看到她对老太太的特别关爱。十多年后,她拍出了两部以老太太为主角的电影,并使两位默默无闻的老演员声名大噪。
二十二岁时,马俪文写过一篇被她老师推崇的小文章《自行车》。
同学们都有自行车,大多是买折旧的,怕丢。在我没有学会骑车时,也买了一辆,它漂亮极了,放在学校院中,耀眼夺目,令人爱不释手。
首先,我给它装上一个黑色车筐,又加了一把结实的锁,车钥匙上挂着一只粉色小绒狗,还做了一个麻格布车座套,并找了一块毛巾放在车座下,以便经常擦洗。为了它,我又买了充气筒,省得要跑老远的路去打气,一切准备完毕。傍晚,我在校园里开始练车技,我没有去练“溜”,而是直接坐在车上面左脚着地,右脚往前一蹬,天!竟然不会倒,它歪歪扭扭地走动起来。刚开始,方向把握不准,左右摇晃,然后是不会转弯,碰到前面出现一个小石头块,我都得跳下来,就这样练了好半天,手又累又酸,不敢离开把手,不敢去按车铃,手湿漉漉的,额头也溢出了汗。好在车身小、轻便,加上我的注意力集中,还有我坚韧不拔的毅力,我在进步着!在校园外胡同、教学楼、道具楼、图书馆、办公楼、宿舍楼、旮旯边等处,我苦练一个星期,终于,我扬起头骑车冲出学校,这真让人兴奋!
那天,我骑着漂亮的自行车离开学校,头发在风中飘动着,我感觉自己像个公主心情好极了,我小心谨慎地汇在自行车流里缓慢前进,发现平常看惯了的风景,骑在车上看感觉就不一样……
那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小姑娘和《我们俩》中的“小马”恍如一人,其简洁朴素的文风,也与她的影片一脉相承。
2006年6月12日,我去北京,在长城饭店参加马俪文新片《桃花运》的开机新闻发布会。她依然背着大旅行包,身着宽松的黑色休闲装,于净,少言,素面朝天。发布会上,葛优、邬君梅、丛珊、范冰冰等六位主演纷纷夸赞她的电影才能,她显得很不自在,不断打手势叫停。
《桃花运》在媒体和观众的热切期待中隆重开拍,然而,不到一个月,这部备受瞩目的“国产娱乐大片”却意外搁浅,舆论一时沸沸扬扬。置身“风波”中心的马俪文始终没有解释。
与说话相比,马俪文更愿意用写作来表达。她说正在写一部比较长的小说,关于过去的生活,有想象,也有从生活中来的。她说,为电影而写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写小说则更个人化,希望将来拿出来不是那种很匆忙的产物。
她喜欢用生活中的寻常事来比喻复杂人生,一语中的,生动传神。比如:“有的人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捞到珍珠,有的人抓到鱼。有的人折腾一辈子不过在玩水,不过他可以全当健身了。收获不同而已。”
谈到人在不同时期的境遇,她说:“一岁小孩子走路晃晃悠悠,愿意哭哭闹闹;十岁小孩子愿意欢快地跑,四处撒欢;三十岁走路愿意从容不迫。当时做当时该做的事,其他倒没什么可说。”
她把电影比做“鱼”:“我抓到我要的鱼,只是这鱼抓起来有些滑手,但抓住了,是活生生的,可以烧着吃,我觉得我还有好的‘厨艺’。”
她重视细节,热爱朴素,拍电影间隙,常常手拿一部数码小相机东拍两拍,拍摄对象也多是朴素的人和物。她夸奖某个人,也常说:“好素啊!”有一天,邬君梅拍完戏坐在一旁假寐,马俪文走过去给她拍照,说:“真素!”她习惯于用短句子表情达意,夸赞某些人或作品也常常只是用“挺好”。
有观众看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和《我们俩》,就把她定位,说她“喜欢孤僻”,甚至说她有“老太太情结”。很少意识到她的多变。马俪文说,那两部影片只说明她个人成长初期的创作能力,并不代表自己仅仅好这一口儿。事实上,她尚未面市的新作《桃花运》、《我叫刘跃进》都与她过往影片完全不同。我几乎是一口气读了《桃花运》的剧本——一个颇具魅力的小男人周旋在五个情感缺失的女人之间。这个时尚而颇具情味的复杂喜剧被她以影像的结构叙述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剧本的行文也出奇的简洁,所有人物只在开始时出现名字,跟下来均用姓来代替,行动常用“来,走”提示,写到男女激情场面也绝不出现艳情字眼,只写一句“两人那什么了”。我对“那什么”的独特表述忍俊不禁,她反笑说:“可不就是‘那什么’嘛!”
下面的对话主要根据2006年4月28日的采访及2007年2月18口的电话录音整理。
朴素的构成
王樽:我看你的文字包括博客,觉得很特别,都是短句子,充满缝隙,几乎没有描绘和形容,从你的个人经历中也看不到什么文学的渊源,是哪些人和书影响了你的表达?
马俪文:也没有什么人有太大影响,如果一定真要找的话,其实很俗气,说起来,在我不到二十岁时,村上春树也许可以算一个吧。后来就看得多了,也很杂。包括尼采、鲁迅那样的书。很多。乱七八糟,什么都看。
王樽:直到今天,村上春树的小说还是有不少人喜欢,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村上春树是个符号》,把他当作一种现象来读,在他最风靡的年代,好像年轻一代都遭遇过他。
马俪文:在《挪威的森林》风行前两年,我手里已经有这本书了,是一个朋友送的,原来的封面就像个三级片的宣传品,这个朋友就把封面、封底撕下来,包上了米黄色的牛皮纸。这本书我看了几次,一直也没看完,后来我到北京来时就把这本书给带来了。有一天,我把《挪威的森林》看完了,觉得特别意外,很多人都把它当作一个“恶俗”的作品,但对我来说,在我刚刚成长的时候,却有它的价值,因为它的语言非常平常,那个年代有很多作品对细节都会有各种语言的渲染描绘及附加,但它却几乎没有,特别素。尤其是在最后,男主人公给绿打电话,他的额头压在玻璃窗上,绿在电话那头问:“现在你在哪里?”男主人公就自问现在在哪里?他握住听筒看四周,想自己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也猜不着到底这里是哪里,眼前只是不知何处去的人流,行色匆匆地从身边走过去。他就站在那个无名的地方,不停地听着绿的呼唤。我有三个不同的译本,朋友送的这本文字是最美的……
王樽:村上春树的书我并不太熟悉,《挪威的森林》只是浏览过,印象中充满了情色意味,但写得很干净,是不是那本书的诗意、抒情符合了你当时的心境,至于朴素的行文好像并不突出。
马俪文:《挪威的森林》在内容上算是对我有着启蒙的意义,在那保守的年代还能有这样的朴素文字写到男女关系问题,我是挺喜欢的,不过,他的行文确实还是很素的。我的那个朋友当时还给我推荐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挺好,那时,如果有一个朋友愿意推荐一本能让你受益的书,真的你们可以迅速成为知己。(笑)
王樽:村上春树也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挪威的森林》里那个“我”反复提到“偶尔重读《大亨小传》”,那本《大亨小传》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另一个译名,如果找二者的渊源,我想,似乎可以追溯到都是在表现人生的顿悟和对青春的缅怀。
马俪文:这些阅读对我日后的创作多少都有影响。后来拍我的第一部电影《滋味的秋天》,其中也受到了《挪威的森林》影响,片中的人物名字都有那本书的痕迹。
王樽:很多人偏爱自己最开始起步的作品,因为用功最大,《滋味的秋天》是部怎样的电影,今天看它觉得有些什么缺憾?
马俪文:《滋味的秋天》在导演技术上没问题,主题和立意上有点调子灰,属于个人的东西比较多。当然,一个导演最初的作品都会有点个人的东西,但一定不能仅仪只属于个人。《我们俩》也是很个人,但它引申得很大。《滋味的秋天》就是个人,很隐私,但要说多不好也不是,只是立意和角度不合时宜。别人看了会感觉,我干吗关心你那些辨不清、说不明的东西。那部片子拍摄花了二十万,有些像当年的地下电影,但我周围的一些同学、朋友看了还是说很喜欢。
电影是一种情绪
王樽:上次送你去深圳机场的路上,你说到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似乎是记忆中最早触动你的电影。
马俪文:特别奇怪,引起我重视的,永远是我曾经忽视的东西。比如说,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我看了三次都没看完,一是静不下来,一是觉得它在那磨磨叽叽、慢慢悠悠的,三个小时,太闷了,觉得大师级的作品就这样,以慢为主,机器一放,大家都可以出去聊天的那种。1994年,第一次看没看完,但有一天晚上,继续看,开始是躺着看,还是觉得闷,但看到后来,就来精神了,全部看完已经凌晨三四点钟了,当时就静了半天,内心特别兴奋,好像被撞击了。我觉得有一种东西,它平平淡淡的、弥漫的也能冲击你。原来我不是这样想,觉得所有的东西都该是强烈的,你撞到我身上了,轰轰烈烈、绚丽的、不隐藏的,我才能体会。《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让我看到了电影的另一种可能,我想它为什么会触动我,就一直琢磨,连觉也不想睡,鬼使神差一样,就把录像带倒回来又重新看了一遍,看完天都亮了。
为什么它这么沉静还那么有力量?我就开始琢磨这部电影,小男孩小女孩,结果那么令人难过,它非常有分量……这部电影影响了我。
王樽:我是先看过杨德昌的《一一》,后来就把他的电影都找来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最打动你的是什么,有哪些细节让你记忆深刻?
马俪文:那种沉静中的张力,电影的结尾是少年杀人被抓起来了,最后一个镜头是广播里在念考上大学的名单,名单没有这个女孩,女孩在那晾衣服,背景和声音,女孩的背影,没有表情。全景,我第一次感受到无声和含蓄的力量。
后来,我又看了杨德昌的其他电影,《一一》也很好,延续了他原来的风格,虽然它获得了戛纳最佳导演奖,但没有《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给我的感受深、影响大。我真的难以说出具体什么地方打动了我,如果说的话,就是情绪。小男孩喜欢小女孩,走来走去,可有可无的对话。都是体会。
王樽:台湾电影有种整体的“做派”,或者说是素质——平静水面下汹涌着激流。我第一次看候孝贤的《风柜来的人》、《悲情城市》,和刚才说到的杨德昌的电影,包括蔡明亮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