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节
作者:绝对601      更新:2021-04-13 23:07      字数:4738
  当天晚上毛宁的家就被抄了。听毛宁的叙述,公安局抄他的家还算手下留情,他当时和父亲、妹妹都住在一起,但警察只抄了他和他老婆的房间。警察问毛宁有没有文字记载的东西,毛宁说我从小记日记,但我当班主任,有工作笔记警祭一听笔记眼睛就发亮,当下就抄走了毛宁当班主任的所有工作笔记,装了满满一网线袋。
  这一宿,毛宁彻夜未眠。第二天,审问开始了,审问的所有问题全部围绕“总理遗言”:你家中的“总理遗言”是从哪里来的?你最早是在何时何地看到“总理遗言”的?当时有何人在场?你又传给了什么人?毛宁说最痛苦的是要他会议从1月8号周总理逝世以后每一天干的事情。公安人员给了魔啊宁一本小台历,要他看着这个台历一天一天地会议。从l月8号开始,每会议清楚一天的所作所为,就用大头针在这一天的号码上戳一个眼。有时一个眼戳过去,他以为可以过关了,审问者又会突然冒出一个新问题从头再来,反复折腾后再戳上一个眼。当台历上的阿拉伯数字被一个个针眼戳得百孔千疮时,毛宁几乎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其实他根本记不起已经过去的日子里一天天的细枝未节,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听到那种几月几号几点几分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与谁在一起有谁可以证明等等问题,他脑门上的大头痱子都要爆出来了。而且你曾经说过什么,或者在交代材料上写过什么,你一定要记清楚,审问的公安人员常常会在事隔三五天后突然挖出已经问过的问题重新问一遍,假如你的同答与以前的回答不相符,那么他们就会揪住不放,没完没了。
  牙膏挤到最后毛宁终于明白:面对恪尽职守的公安他只有实话实说才不会使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他承认他是从蛐蛐儿手里第一次行到“总理遗言”的。他也承认上面开始追查“总理遗言”时,蛐蛐儿曾专门跑到他家,让他千万不要说“遗言”是从自己那里抄来的。
  多少年以后,当毛宁像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讲着以往发生过的事情时,他带着自嘲的口吻对我说:我已不记得我们中间是谁说过这样的活——女的都是江琴,男的都是浦志高。这话虽然是调侃,说得也有些夸张,但我木讷现在回过头去看,你姐姐、你妈妈、阿斗妈妈、阿斗妹妹,确实一个比一个勇敢坚强,我们这些男人都不得不从心里佩服她们。在面时,我一直为自己最终承认是从蛐蛐儿手里看到“总理遗言”而感到内心不安,没想到出来时公安人员告诉我,当开始我还在天上地下胡诌死扛的时候,蛐蛐儿早就撂了。我的胡诌死扛其实毫无意义,5月7日,大耳朵、晨光被抓;5月9日,瓜子在上海被抓;5月13日,阿斗在江山被抓;5月26日,瓜子姐姐、爸爸,阿斗爸爸妈妈和我都在同一天被抓。
  一开始的时候对毛宁的看管还是比较松的,毛宁可以到公安局食堂去吃饭。毛宁在食堂里看到了晨光和大耳朵,虽然这时候毛宁并小认识他俩,但几天下来他们互相就感觉到,彼此应该是有关联的。食堂里有一个窗口是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尽管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一点,但他们总是在买饭菜时相遇在这个窗口,而且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谁也不到这个窗口来买饭菜。当他们渐渐开始避开公安的目光,彼此试图用眼神交流某种信息时,这个窗口突然对他们关闭了。看守他们的战士不让毛宁再走出房间一步,饭也由战士打到房间里来吃了。毛宁曾借着上厕所的间隙在院子和走廊上四处环顾,却再也没有看到晨光和大耳朵的影子。
  他们再次相见,是在7月中旬的一天押送他们去西天目的路上,当时晨光单独坐一辆上海牌轿车,毛宁和大耳朵同坐一辆面包车,但其时每个人身旁都左右坐着公安人员,彼此根本不可能交谈。尽管如此,毛宁心里依然感觉到一种塌实,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至少知道还有人陪伴。而更让毛宁心生温暖的是,上西天目山前,公安人员第一次允许他老婆带着女儿妞妞来看他,老婆和妞妞看到他就哭,他一个七尺汉子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是泪流满面。临走时,老婆给毛宁留下了她和妞妞的一张合影,这张拍摄于1976年7月13日妞妞三岁生日的照片,因为没有了毛宁,妞妞和妈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如此,这张小小的两寸照片还是给了毛宁生存下去的勇气,在两天目留椿屋关押的最难受的日子里,只要看一眼照片,想到外面还有亲人在等着自己,毛宁就觉得有了盼头。
  毛宁不愧是一个体育老师,他把这间关押自己的牢房变成了一个可以进行各种体育锻炼的训练场。他告诉自己,留椿屋虽然不是牢房,但我现在就是坐牢,我不能在有朝一日像真正刑满释放的犯人那样脸色苍白地出去,我得晒太阳,我出去时也得有健康的肤色和体魄。
  每天清晨,当太阳从东方升起,金色的阳光穿过铁栅栏投射进房间,毛宁就搬过椅子,面朝太阳,眯缝起双眼,享受着每一缕阳光。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沉,太阳转到哪里,他的脸也跟着转向哪里,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总是洒满金辉,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流淌着太阳的芬芳。
  他的房间里有四张床,毛宁在两床的靠背之间空出一尺见方的距离,用靠背的床架当双杠,练双臂屈伸运动,从开始的十下二十下,到后来的六十下八十下,甚至一百下。他手臂上的肌肉渐渐隆起,臂力越来越有劲,看管他们的毛排长和毛宁掰手腕,每次都是以毛排长失败而告终。
  毛宁还趴在地上做俯卧撑,一口气可做五六十个,常常做得大汗淋漓却毫不气喘。他在房间里散步,沿着墙根走出一个房间最长的路线,他用自己的脚丫子丈量出房间长多少,宽多少,然后测算自己每天散步多少公里,消耗多少能量。
  除了锻炼身体,陪伴毛宁度过每天漫长时光的就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了,这是他们从市公安局转移到西天目留椿屋以后新增加的待遇。毛宁是个体育老师,他以往所有的快乐几1976年7月13日,妞妞的生日照片上,只有她和妈妈,爸爸毛宁第一次缺席乎全部来自于学校的操场。无论跑步还是踢球,无论跳高跳远还是双杠单杠,毛宁和他的学生在一起总能玩出无穷无尽的新花样,但要他坐下来静静地读书可并不是他的所长。然而,在留椿屋,生性好动的毛宁却似乎修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文化思想者。毛宁给我看了几本他关在留椿屋时读过的书,都是像砖头一样厚的大部头:《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共四卷、《列宁选集》共四卷、《马克思传》,还有一本红塑料封皮袖珍的《毛泽东选集》。打开这些大厚砖头一般的书,我惊讶地看到,每一本书的几乎每一页都用铅笔、钢笔划满了道道,几乎每一页上都有蝇头小楷写下的批注,许多地方还有纸条夹页,每一张夹页上也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我还注意到许多段落旁打了五角星,有些地方加了惊叹号,而更让我惊叹的是几乎每一篇文章的后面都有这样的字:×月×日读完;×月×日重读完;可以想见,许多文章毛宁都是一读再读。我仔细看了这些日子,毛宁有时候一天可以读十几篇文章,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心得几乎就是一篇篇漂亮的杂文和读书笔记,看这些文字,你不会相信这只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写下的读后感,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对历史对现实对政治对人生都有深沉思考的人在和遥远的伟人对话,或者说是一个遇到迷茫和困惑的后来者在向先辈哲人求教,希望书中的理论能为眼前的一切指点迷津。我猜想当时看管他们的战士都忽略了监督检查这些书本,他们一定想当然地认为,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洗刷这些青年人脑子最好的教材。倘若他们当时看到毛宁在书中写下的那些如匕首如投枪般的批注和杂感,他们肯定会心惊肉跳。毛宁最终和思想伟人们走得多近,我无法知道,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伟人们对历史进程的剖析和高瞻远瞩的言论,肯定给毛宁混沌的心扉开启了一扇透出光亮的窗户,让他对祖国未来的前途和自己的命运开始充满了信心。
  毛宁在自己珍藏的妞妞和她妈妈的那张照片背面写下了一首藏头藏尾诗:
  远离家
  住林中
  天天盼
  目望穿
  山遮眼
  告乡亲
  别友人
  留恋重
  椿芽见
  屋会面这首藏头藏尾诗每句诗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远住天日山
  家中盼穿眼
  告别留椿屋
  亲人重见面
  毛宁还主动给我看了他一直珍藏的几件可以从中寻觅那段历史的物品:两个他自己亲手用天目山上的毛竹做的烟嘴,烟嘴下半部油亮光滑,烟嘴的圆孔雕刻得圆润细腻,上半部则刮去了光洁的竹皮露出了有原木般质感的底纹。一个上面刻着“难忘牌”76。5,另一个上面刻着“海棠牌香烟嘴”1976中国制造。还有一样东西是一把小巧玲珑的指甲剪刀,毛宁用竹子为尖利的剪刀头做了一个精巧的小套子,上面也刻着记录历史的字样:剪刀套 临安天目饭店留念七六、九、七。我想,假如有一天真的如已经远行的巴金先生所愿,建立“文革”博物馆,那么毛宁在留椿屋亲手制作并保留至今的这些东西,一定可以作为历史的见证而被收藏。
  哥哥的这几个同学中我最不熟的是大耳朵。因为蛐蛐儿、晨光和我都是邻居,我家的后晒台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蛐蛐儿家的尖顶阁楼,我们小时候玩抓抓儿和躲猫猫沽儿的游戏时,常从他家前门钻进后门钻出。晨光的家更是和我们家同住在菩提寺路蕙宜村里,这条弄堂很短,一共只有八个墙门。我们家1号,晨光家8号,一头一尾,站在门口互相都能打招呼。阿斗家住在离我们家也不远的学士坊,且父母相熟,彼此经常串门。也许因为都是干部子弟,有许多共同之处,大家比较容易说到一块玩到一块,自然而然地就聚在一起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是杭州第十一中学的学生了。那阵子,学校里有两拨男生是很被女生瞩目的,一拨是春风得意,担任着红卫兵团大小职务的领袖人物,他们的父母大多是已经被“解放”结合进各级领导班子的干部;当然也有和国民党老子划清界限,大义灭亲的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这些领袖人物在校园里呼啸而来,叱咤而去,十分威武张扬。他们口才极佳,演讲不用稿子,煽动性极强,走到哪里呼啦啦都会跟着一大帮同学,大有天之骄子横天下的气势。
  另一拨却显得沉寂冷峻,有一种莫名的深邃。他们的父母多是仍然被打倒在地还要再踏上一只脚的“走资派”或“黑帮”。他们几乎总是蛰伏着,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抛头露面,但在私下的场合或小范围内,他们常常语出惊人,他们的身影走到哪里都会显现出一种强硬和坚实的姿态。两拨男生应该说都很优秀,长得帅,功课好,能力强,但他们在校园里的实际地位显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两拨截然不同的男生不仅让校园里的女生无形之中分成了两大阵营,就是男生队伍也在不自觉中悄然分化。我哥哥、阿斗、晨光、蛐蛐儿都属于后一拨男生,除了晨光父亲早年因公殉职,他也没有了可以给他风光的背景外,其余几个人的父亲还都关在牛棚里。在我的印象中,大耳朵当时好像并不在这两拨男生中间。事实上,大耳朵既不可能因父母而春风得意,也不至于因家庭而受到歧视,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后代,他身上虽然没有需要背负的包袱,但也绝不可能拥有供其炫耀的资本。大耳朵相信,人生靠自己选择,他觉得结交什么样的朋友对自己来说至关重要。
  我曾经十分坦率地问过大耳朵,你为什么会和我哥哥他们走到一起的?那时候中学里年级班级的编排都流行部队建制,我哥哥是一连五排的,你在一连四排,阿斗在二连一排,蛐蛐儿好像是二连三排。那时候的排就是现在的班,你们分散在各个班级,按说也没有什么交往的契机呀?
  大耳朵沉默了很久才说,上中学那阵,同学中小团体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哥哥他们这拨人很正,很有头脑,思考的问题比较高比较大,身上也没有干部子弟的那种傲慢,我就是想和他们在一起,那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层次,是和我的生活圈子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层次。
  我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正是你说的这种层次将你送进了监狱,假如你没有进入这个圈子,也许你根本就不会坐牢,你不后悔吗?我说这话时心里有点忐忑,因为我从毛宁、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