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绝对601      更新:2021-04-13 23:06      字数:4833
  “我在楼下隔壁的日本面馆。”
  昨晚,纽约最后一夜,她在面馆泡到深夜两点,吃了一碗乌冬面,又要了一小瓶日本清酒还有生鱼片。如果海参来,她也会请他吃同样的东西,然而,说真的,在昨天这样的心情下,在阿三对她讲述了过去那些心情,她宁愿一个人沉溺在日本面馆特有的小温暖小安宁中。那个单眼皮的清秀男生也来了,戴着耳机,坐在他经常坐的位子,隔着一张桌子,她能隐约听到他耳机里激烈的音乐,仿佛是他泄漏的心声,这令她有种说不出的窃喜。来纽约前,她曾经想去下城到西村或东村泡酒吧,但最终却泡了面馆,这也是始料未及的。
  “不用为我担心,在纽约,怎么样都能排解自己,我其实很怕回到这里,我很怕太安静的地方。所以,你的电话来得很及时,至少让我觉得安心。”
  她禁不住打了个呵欠,这是真心话,因为安心,反而困意顿浓。
  “你累了,明天再谈。”海参顿了顿,又说道,“……等你精神更好的时候。”
  “谈什么,听起来好像要谈判!”她禁不住开着玩笑,半张着嘴克制着又一个呵欠,多日的紧张和疲倦在这个片刻急速涌来。
  电话一放下,她便跌入睡谷。
  第二天晚上,大学城的电影院在放映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心蝶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赶去电影院。从电影院走回家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雪花,雪上加雪的街道,雪覆盖了一切也拒绝了一切,心蝶走投无路般退回到居所。
  回到公寓,心蝶更有窒息感。她的公寓是单独立在街边的小小平房,侧面窗对着小花园,花园四周镶嵌着窄窄的砖砌走道,那条走道通向侧窗对面的公寓楼,即使白天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心蝶起初甚至没有意识到对面楼房有人居住,直到有一个周末的白天,她捻开侧窗的百叶窗时,看到对面三楼有一张脸,那是一张难以辨别年龄的白人男子的脸,因为没有表情看上去就像墙上的浮雕。心蝶抬着脸与那张“浮雕”互相凝视了半晌,这凝视远不是蝶来式的含着年轻女孩自以为是的凌厉的眼神,这时候的她困惑而紧张,之后她把百叶窗关闭。后来她从百叶窗的缝隙偷望到对面的楼上,不过,她再也没有看到那张“浮雕”。
  现在房间里所有的窗,一共四扇,都被铝合金百叶窗遮蔽而令她感到窒息,电话铃响时,心蝶立刻像从封闭的空间找到一个出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当听到电话里海参的声音时,某些镜头与她曾经熟悉的现实在链接,她必须和他谈谈电影里那个早已散淡而去建立在异地的故人们思念中的城市,也许,只是个虚幻的城市,是王家卫电影中一个已经流逝的世界的意象,一个流逝已去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世界,一个存在过但在缅怀中被美化的世界,或者说,缅怀的情感赋予这个消失的世界以意义。
  “你是不是要睡觉了?”海参总是过于敏感,如果她的语调不够明快,应接时声调不够高他便顾虑重重,“今晚我打了好多次电话……”
  “我刚从电影院回来,正想跟你打电话……”她必须这么说才能打消他的顾虑,什么时候开始她要顾及他们的情绪,她同时想到阿三,他的多疑和焦虑。
  但是今天晚上的海参对电影兴趣低落,他心事满腹的压力已经弥漫到她所处的空间。
  “啊,对了,你好像说过有话要谈。”他的沉默,让她想起前一天他奇怪的态度。
  他在电话里轻咳一声,她感染了他此时此刻的不自在,也跟着不自在了,电话里一片沉寂。
  “没有什么,最近甚至想过停职,去做最想做的事……”
  “这是白领精英的时髦心愿。”她开着玩笑。
  他没有呼应。
  “我打算带去纽约的轻便旅行箱还扔在办公室。”
  “公差取消这件事让你这么耿耿于怀吗?”她不以为然问道,觉得这有点不像海参所为,他怎么啦?为这么点小事絮絮叨叨。
  “你已经感觉到我很耿耿于怀吗?”
  他问得奇怪,她不响。
  “对了,今天上班时,”他似乎瞬间改变了心情,语调变得轻快,但又有点顾左右而言他,她带着几分疑惑倾听着,“和老板谈起取消的纽约公差,我告诉老板,为了去纽约我做了大量准备,包括烫好衬衣和西服,配好领带,剃了头修了脸,只差没有去美容院蒸脸……”她笑笑,他一向就有些油嘴滑舌,这正是她讨厌的,“老板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告诉他,这是真的,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因为……”他喘了一口气,“这个星期我中学时代的sweet heart(心上人)正好在纽约,二十多年来我们只见过两次。”
  虽然“心上人”这个词他用了英语,但她的皮肤依然像被电棒一触,酥地麻了一层。
  用这种话题开玩笑,她一点都不喜欢。
  “那……老板怎么回答?”她问,装作不在意。
  “用写作的语言,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的表情凝重起来,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你是不应该乱开玩笑,老板当真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会用first love(初恋)开玩笑。”她又一惊,这类词带着一种特殊的能量让她的心受到撞击,“老板有些不好受,他觉得对不住我,好像阻挠了一桩好事。”他一改油滑腔调,回到先前的低沉。
  沉默。
  “美国人通常对大学同学会并不起劲,却看重中学同学会,再成功的人也要西装领带小心地收拾自己,你知道,他们是去看心仪的人。”他停一停,似乎想听到她的反应,“中学时代,最青涩也可能是最灰暗最不能如意的时候,很少人有勇气有资本得到初恋。”
  他谈说的经验既陌生又透彻,那正是她今晚看到的电影场景,一身不搭调的廉价花衫裙,难掩女孩纯真的美,张曼玉饰演的失恋女生,失魂落魄,夜夜等待在暗夜的街角。
  爱,就要品尝屈辱吗?
  心蝶捂住话筒,似乎要掩住起伏的心潮,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口干舌燥,想喝水,但手里的电话是老式的拖线电话。
  “蝶来……”
  “嗯?”
  “你以为我说笑话?”很难辨别他声音里是否有调笑的意味。
  “我怎么分辨你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的确有难辨真假的不悦,拎着拖线的老式电话机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果汁,一边道,“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没有感觉!”她嘀咕着。
  电话里没有声音,才发现搭在电话上的线已脱落,由于线上搭扣松了,这条线经常脱落,赶紧,几乎是手忙脚乱把线重新搭上,一边担心对方会认为她是故意搁电话。
  电话接通,他仍在线上,“突然没有声音,可能是手机的问题。”他这么说。
  “噢,为什么用手机?接听好不舒服!”
  “家里的座机有分机,哦,手机……有安全感嘛!”自嘲的,真是处心积虑呢!
  “刚才没听清……”他想把话题转回来。
  “觉得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她尴尬,不知道如何回应。
  “对不起,我……也没有准备,因为……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知道你没有感觉。”他其实听到她刚才说的话,“这本来是我的秘密,以为只能带到棺材里……”那声音又明显地阴郁了。
  “说出来有什么关系?”她想打破像雾一般弥漫过来的阴郁。
  “那么,结果会有不同吗?”他问。
  什么结果呢?
  她困窘,惶恐更甚,因为他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
  “我去纽约见你,最大的心愿是……”他戛然而止。 “说出来你不要骂我……” “那就不要说了……”她欲阻止。 “想和你躺在一张床!” “睡在一张床,和你头挨头肩靠肩,什么都不做,也满足了。”
  她没有做声,耸耸肩,听起来就像说笑话,只是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你不要生气!” “生什么气?反正已经习惯你不真不假的!” 她好像要故意这么去理解。 “很可悲不是?好容易讲出真心话,倒让你听起来像笑话,我是不是连表白感情都不会呢?”
  说这话时倒带着些玩笑的意味。她皱皱眉。
  “蝶来,这个愿望放在心里三十年了,我是认真的,看在这么长时间的份上,不要跟我生气!”
  她有些眩晕,在慌乱中努力回想三十年前的自己,坐在操场上,和十四岁的海参斗嘴,用她清亮的少女嗓子,念着毛泽东诗词,然后招来了工宣队长,真够丢人的。
  “本来想到纽约,面对面告诉你,可是又担心中间有个阿三挡着……”
  她不响,说不出话来,她需要时间消化所听到的这一切。
  “对不起,就当我没有说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她否认道,一边在慢慢地理清头绪,他不是应该恨她吗?在经历过操场的暴力后,她是他最不可能喜欢的女孩,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非常讨厌。
  “……”他沉默着,好像在等她回答,回答一个读起来绕口的应用题似的。
  “我在回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是说,很久以前,我们相处的那段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不知道呢?”
  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蝶来式的问题,非情感的讨论,你觉得跟这样一个无心无肺的十三岁的女孩谈思慕,就像在跟一个男孩讨论女孩的例假。
  “你怎么会知道?你自我中心,从来不去体察别人,而且发育也好像比别人晚……”她被逗笑,“不过,后来者居上,毕业时,身体发育得比什么人都好。”
  又渐渐滑向油滑,她收起笑。她宁愿被他的沉郁打动。
  “心理上,你一直停留在前少女阶段,你不要生气,好像你的内分泌不正常,我是说你……怎么说呢,纯洁得让人害怕。”
  她笑了,在她自己可笑的形象前稍稍放松下来。
  “用可怕形容纯洁,第一次听到!”
  “对一个满脑子邪念的少年,就是可怕。”
  这种对话很有力量,一记一记敲击在称为肺腑的那些器官。
  “我很吃惊,近乎于休克,你在纽约旅馆那个晚上,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你和阿三之间,以及那个被你作废的婚礼,我以为你应该一次恋爱便结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圣女贞德。”
  这算是称赞还是嘲笑?
  “拜托了,我最可怜圣女了!再说,你早就知道我和阿三好过。”
  “我以为你只是和他玩玩。”
  “当然不是!”她反应有些强烈,“你并不了解。”
  “所以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我很羡慕阿i,更多是嫉妒!”
  至少这句话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沉默。
  “关于圣女贞德的形象破灭了?”她用她惯用的听起来是爽朗的、有时让人觉得没心没肺的语调。
  “很真实,其实那更像你,我把你想象成圣女是自欺欺人。”
  这听起来更真诚一些,然而她的整个状态仍是将信将疑的。
  “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让你讨厌,那时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我本来可以和阿三争一下的,但你一点信心都不给我。”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真是没有道理,她暗暗想道。她讨厌他好像就是从操场上工宣队长向他抡起大巴掌开始,她本来应该对他充满内疚而不是讨厌。
  “我总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强烈过阿三,因为,我……连……接近你都不敢,从进中学第一天见到你,就……,蝶来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十四岁的我夜晚梦到你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
  她拿话筒的手在战栗,这比任何抒情都真实。
  那个晚上,他们放下电话已经凌晨四点,他们讲了整整八小时的电话。
  上午她去一百公里之外另一个小城的图书馆做关于中国电影的讲座,每星期去周边不同小城做关于中国文化讲座是她此次拿访问学者奖学金必须履行的义务。由于心蝶不会驾车,星期旅行讲座便由做志愿者的外国留学生为她驾车。
  这天为她驾车的是个叫海琳娜的德国柏林来的女硕士生,一位目光锐利严肃得过分的三十五岁的金发女子,心蝶与她在其他场合已经遇见过好几次,但每次海琳娜都显得匆匆忙忙,没有机会交谈。
  叶心蝶坐进海琳娜开来的大学的车,两人用一分钟的时间各自做了介绍,她六年前为读博士学位的丈夫陪读来到美国,在这里生养了第二个女儿,丈夫刚拿到学位,她便从家庭妇女身份变成学生,心蝶对一个需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读学位的母亲学生腾出时间做志愿者给自己开车表示歉意。但海琳娜告诉她,这是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