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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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601 更新:2021-04-13 23:06 字数:4808
他,他闭上眼睛不要见她。母亲林雯瑛几乎有一整年不愿和蝶来说话,她在上海待不下去才萌发考研究生离开上海的念头,她考到北京电影学院,读研期间东走西逛去了青海,邂逅李成,才有了后面的婚姻。
现在心蝶在纽约讲起这些往事,觉得就像在讲一段她写的电影情节,不太有真实感,但因为是自己创作的,便有些情感寄托在里面。当年大暑天的闷热劲是唯一有些质感的记忆,木匠们把活儿拿到弄堂口做,这条弄堂挤满了石库门房子,破败的没有抽水马桶沐浴设备的老房子,弄堂口还有个半敞开的男用小便池,许多没有卫生间的石库门房子弄堂口都有这样的小便池,男人站在那里小便半堵墙挡住他们的下半身,有些小便池连半堵墙都没有,男人小便站成排,尿骚臭熏满弄堂,在弄堂穿行的女人心怀憎恶和似被骚扰的不安。蝶来生平最厌恶进到有这种小便池的弄堂,没想到未来的婚房却是安放在这样的弄堂里,有时回想起来,她甚至认为第一个婚没有结成,弄堂口的小便池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炎热的夏天为了得到一些穿堂风.木匠们不得不搬到弄堂口做活,而她的前未婚夫便坐在离小便池不远的过街楼下读他的论文参考书,一边操心着木匠手艺。而在某个黄昏他去了五金店,假如那个黄昏他没有走开仍然坐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看书,她后来的命运是多么不一样。她这么想象着,眼睑竟有些潮湿,当初义无返顾离去,竟没有一丁点慈悲心的蝶来,十多年后回顾,为自己为命运对那个男子的无情而有了类似于忏悔的悲悯。
“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我是说你遇见了什么人?比如说遇见了你后来的丈夫了?”
她对海参的洞察力感到吃惊,甚至,有些害怕!
“遇李成是后一年,你可能不会想到.遇见阿三了,那年他拿到签证要出发。”
“哦……”
“他找到我的新房,我不正在装修房子吗?”他没有做声,“他是来向我告别的。”她好像在自问自答。
“这是人之常情,阿三应该来告别的,你那位不乐意了?”
“他正好出门去配锁……”
“哦……”
又是长长的一声沉吟般的叹息。
“后来的事情就……就……有些不可控制……”
“我明白了……”当她变得期期艾艾的时候,他阻断地说道,“你们又好了,后来怎么又断了呢?”
声调竟是阴郁的,听起来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那只是一时冲动,我是说,我们上床了,但是这并不证明什么,当时我们以为可以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似乎他的声调刺激了她,她故意满不在乎地将事情说得更明白。
“这……我没有想到……”他很吃惊。
“是的,我以为我们只是一时冲动,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时,我们的告别很理性,他说希望我婚后快乐,我希望他出国后的前程远大,我们甚至没有打算继续联系!”
“噢,这,我真的很难想象……”
“想象什么?”她有些挑衅地发问。
“不管怎么样,那是八十年代前期,那时候的男女关系是上了床就要结婚,你们却是上了床就分手……”
她不响,很多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和明白,难道还要进一步告诉海参,那次上床不是第一次,但比起第一次,比起在苏州乡下的初夜却要圆满得多。
天哪,上床这件事在当年竟像跨越障栏的赛跑,她和阿三是传送同一根接力棒的选手.之后呢,之后是越栏成功后的空虚,因为,后面的目标丧失了!
“既然已经分手,为什么你那里又不结婚了?”
“我和他是在大学毕业时相亲认识,可以说没有经过恋爱。”事实是,四年校园拿了一张学士证书情感却是一场空白,令心蝶心灰意懒而想找个归宿,“和阿三见面后,突然觉得将要结婚的那个人对于我差不多是个陌生人,我觉得很亏,怎么没有恋爱就随便结婚呢?至少应该再谈十次恋爱,我当时告诉自己。”
两人一起笑了,但他很快收起笑声,“那么李成是第十个恋人?”
“没有啦,哪有那么夸张!请不要把我的玩笑话当真。”
“也许,是想通过再一次的恋爱,把阿三忘记……”她笑着,却泪流满面。
似乎感染到她的伤心,海参无言。
她打破沉默告诉海参,昨天和阿三通电话,他告诉她他有了新女朋友,所以他不打算来纽约了!
“我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的事!”
海参显得很意外。心蝶没接腔。
“我本来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时间和空间让给你们两个人!”
“你在说什么?”
于是,海参告诉心蝶他去纽约公差在今天下班前被老板取消了,海参的口吻不无惋惜,“自从知道阿三已经回来美国,我就一直在摇摆,到底我该不该去纽约,我很怕成为你们的‘电灯泡’。今天老板取消我的公差时,我还松了一口气,想,这是天意,虽然其实我很希望和你们聚一聚,尽管有被你们俩嫌弃的危险……”
“来不来并不重要,讲电话也很开心,问题是阿三这个人,现在很喜怒无常,他要是这么气我,为什么到东京的机场找我呢?”她曾没完没了地自问,这一刻问出来,心里又堵得慌。
第四部
春假结束,离开纽约,心蝶和海参仍然夜夜通电话。
渐渐的,心蝶的过往,在这些深夜电话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心蝶通过海参的电话又一次走回往日,然而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过往,那是一个崭新的过往,它正次第包围住她,令她眩晕,缓缓地带着些微醉人的倦意。
从纽约回到中西部的大学城,心蝶变得消沉,与阿三关系的挫折,或者说,来自阿三的变故,使心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受挫感,因为这个男人给她初夜,也是最给她安全感的恋人。
她在纽约最后一晚接到阿三电话。
“我刚刚知道,八四年你没有结成婚的真实心情。” “跟你没关系!” 她断然否定,心里其实是感激海参将她当时复杂的心情都告诉了阿三,前一晚把那些往事都向他倾倒的时候,是否已经隐约怀了这样一个希望?
“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谈谈?”
“谈不起来,我想谈的时候,你不想谈,谈了你也不相信,我不想谈了,你又要谈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谈的,你不是有女朋友了?”
她负气地把电话挂了,她知道不应该挂断这个电话,也许这是彼此开始沟通的一个机会,但她的个性就是要让她急于泄空堆积在心头的愤懑,明明知道自己会后悔也无法克制。
但是,阿三又挂通电话,“你从来没有想过吗?我后来参加高考,拿了黑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照样去报到,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你,虽然我们已经分手了。”
又一次震动。那天她从蝶妹那里获知部分真相——他当年去嘉定找蝶妹时怀着要带蝶来离开中国的心愿,她也同样震动。
“阿三,你不要以为我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去明白,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可是你当时没有给我机会,你先让我死了心……”
“我是男人,我有自尊心……”
“我是蝶来,我自尊心更强,你一直让我,为什么到了要紧关头不肯让步?”
“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到底有多少分量?
心蝶从纽约坐上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到中西部,路上的心情满载着悔恨和忧伤,她在底特律转机时坐在休息大厅的沙发上回想那些往事,竟痛心得啜泣起来,以致有旅客上前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于是转移进了休息厅的咖啡吧,买了一杯咖啡一个人坐到面向玻璃墙的位子,除了服务生来收杯盘,不会再有什么人来打搅她。
她面对的玻璃墙外是机场跑道,不断看到飞机启航,它斜斜地朝空中冲去,眼看着它从现实的巨大交通工具,变得渺小,小得像一架玩具。
她对坐飞机总是怀着恐惧,当飞机启程时,心里充满无法主宰自我、一切都被命运掌控的无奈。然而,在地面,在现实中,难道可以主宰命运吗?在与阿三的关系中,她深深感受着人生中有着更强大的力量控制着个体的你我他。
然而,这并不能让自己释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想起自己在十六铺码头和阿三十指紧紧相扣互相感受的冰凉,她将扑向高考复习,她心里已经明白,为了进大学,她是可以放弃一切或者说摒弃一切包括阿三。问题就在这里,没有谁强迫她离开阿三,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想离弃,没有任何外力可以让她离开他,连七十年代最禁欲的时代都过来了。
然而,恰恰是在这个时代结束的时候,他们分手了。
但正是送旧迎新的时刻心里最乱。那时她想离开农场的愿望如此强烈,她以为进大学是救赎自己的唯一机会,如果救不了自己她也无法继续爱下去,她的心会死,她那时就是这样义无返顾,铁石心肠,原来,人在自救时是可以这么冷酷。
因此在漫长的复习阶段,她从来没有给过他只言片语鼓励他等她,她没有也不愿意去体谅他当时的绝望,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人了,是那种现实那种境遇让她无暇他顾。当阿三找回团支书时,她只晓得气愤他的背离,却不愿体谅他的脆弱,他需要有个人陪伴,需要有人和他一起抵御那种被抛弃的绝望。
而当时的她,甚至连气愤都变得非常微弱,与高考成功的巨大喜悦相比,阿三的离去竟变得那么次要。
她已经坐在只有十多个位子的小螺旋桨飞机上,飞机一直在云层下飞翔,已经是在美国腹地,被称为腹地的中西部仍被积雪覆盖,褐色的土地镶嵌着白色。积雪很薄,想象中更寒气逼人,上海的老一代人总是说,化雪的日子才是最冷的,那时候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些微的暖意反令薄雪变成冰水流得到处都是,那种天脚趾像被针扎,脚后跟肿起了冻疮。
是不是,回忆就像化雪?
回到公寓的当晚,海参电话进来时,心蝶已睡进被窝,海参听出她声音中的倦意,想要挂电话,但是,心蝶说:“虽然很倦,但一点睡不着,我在想,东京碰到阿三之前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现在心里这么乱,说真的,我很感谢这些日子一直有你在。”在纽约最郁闷的那个夜晚,当阿三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幸好有个海参为她排解。“我已经习惯睡觉前和你聊几句。”她又添上这么一句,颇有几分亲昵。
“……”海参不响。
“喂,喂……”心蝶以为电话断了。
“我在听呢!”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听起来有些抑郁。 “怎么呢?”心蝶不解。 “哦,没……没什么……,我本来还担心……在打搅你……”
“怎么会?”她打断他,“我巴不得你多来电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到孤单……”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怎么这么遥远?在这些孤单的时刻,她没有想起过他,他已经跟她目前的痛苦或者欢乐没有关系了,她宁愿向远在西雅图的海参推心置腹。
“公差突然取消这件事让我对老板很恼火,退飞机票时还想过,索性请假自己去……”
她笑了,“不过还是挺远,要坐飞机呢,从西雅图到纽约,在中国,这算是一次长途旅行呢!”
对于心蝶,海参来不来纽约已经不重要,既然每天在交流、在讨论与纽约有关的所有细节,重要的是,他分担了她的郁闷和苦恼,曾与她一起度过和阿三冲突而变得晦暗的片刻的海参,来不来纽约又有什么关系?
“有些事情想做应该赶快做,只怕没有时间了!”
“怎么会?”心蝶笑起来,未免夸大其辞,这有点不是海参的风格。
“要见面还不容易吗?我不在美国吗?不在纽约见也可以在其他地方,比如到我们的大学城,离你母校才一个小时。”
“这……”他似乎有些意外,“在我总喜欢找个借口,”用他惯有的油滑语调,“比如借公差见个面比较自然,特意跑去,有点像……像约会。”
“约会有什么关系?”她问,用她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轻快语调。
他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对了,昨天十二点的时候,突然有些不放心,打过电话,你不在旅馆。”
“我在楼下隔壁的日本面馆。”
昨晚,纽约最后一夜,她在面馆泡到深夜两点,吃了一碗乌冬面,又要了一小瓶日本清酒还有生鱼片。如果海参来,她也会请他吃同样的东西,然而,说真的,在昨天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