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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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830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真是沉得住气,既不哭,也不闹,很安静地站在那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经历了什么。
许多年以后,我在相同位置遇到雷米。当时我正在想,这就是我小时候走丢的地方啊。墙上的冰河已变成一个橙红色的性感的女郎,那是一组色系相同的油画,别的墙上也有。
橙红色,一种美丽的颜色。
我就是在这种颜色里遇到雷米的,他留着长头发,T恤有点脏。他走过来跟我说话,但我一口回绝了他。
“小姐,我可以画你吗?”
“谢谢,不可以。”
那时,刚刚结束了一场恋爱,不想跟任何人发生关系。那场恋爱是我不愿说出的故事,大学四年,噩梦一般的恋爱,因学校里有纪律,所以我们一直在做“鬼”。
因为个性过于反叛,所以才要处处与校方作对。在三令五申不许恋爱的高压下,一个女孩遇到了一个北京老乡,其实他说着一口北京胡同里才有的“胡同北京话”,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原本是要鄙视的,但在非常时期,我竟然接受了那种语言,并且觉得他的话“挺逗的”。
现在,我正犹豫着,该不该把那场恋爱写出来呢?
渴望离开熟悉的城市
在Z城这座城市,有几所著名的军事院校,它们在军内很有名,但在地方一般人却不会很清楚,他们对“军事院校”这个名词感到陌生。其实,当初的我也很陌生,不知道军校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只是跟家里闹别扭,一心只想离开家。
前面说过,我的青春反叛期很长,十几岁的时候,一心只想离开家,过可以自己决定一切的独立生活。考上军校,可以使我轻而易举地达到“独立”的目的。18岁的时候,满脑子奇怪的想法,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怎样独立,怎样离开家,离开北京,到一个越远越好的地方去。
18岁那年夏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火车。(不管前方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我要的只是“离开”这个动作。)
火车就要开了,站台上站满了人。我看见母亲满脸愁云地站在人群里,为我的未来担着心。
我坐在火车车厢里,东张西望,把此次离京当成一件很好玩的事,不知道前面严峻的日子正等着我,以为这是一次开心的郊游。我坐在那儿,说啊,笑啊,直到火车真的开了,都绷住劲儿不往车窗外看一眼。
我想我终于独立了。
我想我真的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列车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隆隆开去,把生我养我的城市北京留在原地。
枪
“雪凝,我给你看样东西。”
在列车隆隆震荡的声音里,我听到有人这样对我说。
那声音从我头顶上方的位置降落下来,就像戏剧中分场次的幕布,幕布落下去的时候是一个样子,幕布再次被拉起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
周围的光环一下子都不见了。去远方的光环,去外地的光环,离家出走的光环,它们统统不见了。现实变成了另一番模样——钢铁的,坚硬的,陌生的。我所熟悉的北京城已经以每小时若干公里的速度,迅速离我而去。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列车广播员正在广播餐车的位置及午餐供应的品种,“欢迎大家前来品尝”,她用饱含职业微笑的嗓音,一遍遍地劝说乘客去餐车吃饭。
这时候,列车员推着卖盒饭的车,也在车厢尽头出现了。
许多人伸长脖子,朝同一方向张望。车厢里正乱着,我那个同学对我说了那句“雪凝,我给你看样东西”。
那人给我看的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把乌黑发亮的手枪。
在开往Z城的火车上,我看到一把真枪。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我出现了幻觉,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真枪,连玩具手枪都不曾把玩过。一个在北京出生的洋娃娃似的大眼睛女孩,除了摆弄过眼睛会一睁一闭的洋娃娃,别的玩具恐怕没机会接触。
可是,现在却突然有一把真的手枪横在我面前。那把枪是从一个极为普通的军用挎包里掏出来的,上面裹着块红绸子。那是一把五四式手枪。
车厢里依旧乱着,有人手里举着钱,嘴里嚷嚷着什么。有人从狭窄的过道里挤过来,又挤过去,没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铺着白桌布的小桌上,那把枪已经不见了。军用挎包和红绸子也不见了。
是我自己搞错了吗?
根本没有什么人带枪?
那不过只是个玩笑,只是个幻觉吗?
小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同学也到餐车吃午餐去了。
后来再想起那件事来,我还是觉得那把枪是真的。枪就像一种暗示,重重地压到我头上来。未来是重的、硬的、没有人情味儿的,用钢铁制成的。
以一个洋娃娃的心态来面对现实,又怎能不是一场大败?
第三章 在异地遇到的北京人
培小阳是我在异地遇到的北京人,他个儿不高,面色微黄,人很瘦,在他的自我感觉里,他觉得自己长得不错,用北京话说,叫做“长得挺精神的”。这是他自己的原话,他是个自恋之人。培小阳非常健谈,一天到晚话特别多。在单调压抑的环境里,遇到一个爱说爱笑的北京老乡,我自然喜欢同他聊天。但在军校,男生和女生不能常常见面,因此,跟他聊天就变成一件很难得的事。
我们都盼着假期的来临。
在Z城,生活十分严酷。
一切都改变了,生活中原有的色彩不见了。耳边传来一遍又一遍的号声。这些号的分类很细,直到许多年之后,我仍没有弄懂这些号的区别,它们是:起床号、收操号、上早自习号、下早自习号、早饭号、上课号、下课号、午休号、午休结束号、晚自习号、熄灯准备号、熄灯号……
我生活在一张表格里,一百二十分地不适应。
幸好有了培小阳。
他的出现,使我有种仿佛回到北京的错觉。我想念北京的一切,北京的天空,北京的街道,北京话,北京人。我没有办法适应异乡的生活,陌生的语言环境,奇怪的、让我没办法理解的处事态度,彼此之间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在算计人方面,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单纯得要命,天真得要命。
我所熟悉的世界,一下子在眼前完全消失了。北京已退到我的视线之外,我看不见它,摸不着它,呼吸不到北京的空气,听不到悦耳的普通话。这里没有音乐,没有文学,没有美术馆,什么都没有。总结起来,当我在外面上学的时候,错把一个北京孩子当成北京整个城市的化身了,但他无法与我的城市北京画等号,他不过是北京的一粒沙子,他的分量太轻了。
《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
在写了《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成名之后,我接到各种各样的人打来的电话,有许多早已消失在时间后面的人,重新在电话里冒出来。
“猜一猜我是谁?”
他们往往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培小阳在我的小说《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出版之后,也曾以类似的语气打过电话,“猜一猜我是谁?”他的语调十分油滑,透着一股熟稔而又庸俗的气味。
说实话,要我把那一段生活写出来,对我来说是种酷刑。我很后悔,不该在军校秘密恋爱,使生活变得异常扭曲。在非常时期,人的眼光会变得很狭窄。
开学没多久,学校举办文艺汇演。我们女生班自编自导了一个舞蹈《太阳鸟》。彩排那天,学校大礼堂的后台挤满了人。我们队还有一个男声小合唱的节目也在参加彩排。队干部正在请人给我们化妆,当时后台乱乱的,服装扔得到处都是。
队干部正冲乱扔东西的人发火。
有人在舞台正中跑来跑去,发出咚咚的响声。灰尘从高处的梁柱上飘落下来,带着股陈年的味道。我穿着条火红裙子,被打扮成一只“鸟”。头顶的“冠”是用鲜绿的毛线做成的,看起来有几分可笑。
果然,有个人走过来对我说:“赵雪凝,你们的服装太可笑了。”
我有点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说:“咱们是一个队的,只不过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叫培小阳,培是培养的培。”
我说:“你的姓怎么那么怪呀。”
他说:“怪又怎么啦,人好不就得啦。”
说完,他做了一个好像跟我很熟的表情。
我好久没有听见北京人说话了,心里“哒”动了一下。这时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看了眼培小阳,就转身走了。
他们在舞台上演唱。
我注意到那个叫培小阳的男生眼睛特别亮。
多声部合唱。声音重重叠叠,似波涛,似海浪。男生培小阳的眼睛,在灯光里一闪一闪,隔着重重人影,他仿佛在冲我微笑。
中秋节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从中秋节那天开始约会的。所谓约会,不过是在树影下站一会儿。我们都怕被别人看见,说话的声音极小,类似于一种隐秘的耳语。记得那时候,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北京。故宫、北海、颐和园、香山、八达岭长城,我们把好玩的地方都谈了一遍,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北京,是多么遥远啊。我们以前从不觉得北京有多可爱,可一旦离开了,就会想起它的种种好处来。
“放假回北京,咱们一起去玩吧。”培小阳说,“我现在就盼着放假了。”
“去哪儿玩?”
“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北京咱们就自由了。”
回到宿舍,我躺在下铺硬邦邦的床上,睡意全无。我一遍遍地想着刚才在楼下,我和培小阳的那番谈话。“回北京咱们就自由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
在漫长的白天,我们总是假装不认识,即使面对面走过,也不能说话。有一次,在饭堂看见他在那里打粥,用大勺子一下下地捞着大桶底下的米粒,我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察觉是我。等他发现了,就立刻把手中的大勺子让给我。
“噢,不,你先盛。”
“来吧,还客气什么。”
他把勺子交给我的时候,他的手无意间和我的手碰了一下,触电一般,霎时间我感到一阵麻。
我闭上眼睛跟他拉手,我觉得我在跟我的城市北京拉手。只要有他在,亲爱的北京就不会离我太远。
后来,我们又有了进一步的接触。
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那场含义复杂的初恋呢?这里,我不得不发明了一个相对比较准确的词语:“准肉体接触”。
接 触
培小阳想出一种办法,使他和我的交往更加隐秘,按他的话说,叫做神不知鬼不觉。具体办法是,他通过地方邮政局传递信息,也就是说他写好信后,不直接交给我,而是贴上邮票,投进邮筒中。那封信在外面转一圈之后,再由文书交到我手里。
从表面上看,我和培小阳很少交谈,见面就像陌生人一样。但我俩经常通信,从一个信箱,再寄回到这个信箱,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情感在纸上灼热燃烧着,表面却像水一样平静。
如果这场恋爱始终停留在纸上,没有后面的事情发生,那生活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雪凝还会不会是今天的雪凝?
我不知道。
星期六下午,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照例只写“北京”两个字,这是我们的暗号,信封上不写地址,只写“北京”这个虚拟的地点,其实,信不是从北京寄来的,信就是从这间教室出发,再飞回来的。
那种信,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羽毛信”,意思就是那封信插着白色的羽毛,飞出去,又飞回来。
“白色的羽毛”拿在手里,虽然它已经在外面周游了一两天,但似乎仍带着写信人的体温。有时候,晚自习,我甚至能看见那个人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趴在桌上长时间地书写一封信,我甚至能听到他沙沙书写的声音。
我知道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但我不能马上得到它。
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总是要折磨我两三天。两三天之后,等信从邮局飞到我手里的时候,拆开信那一刹那,那种猜测与折磨已到了极限。
这一次,培小阳给我写了一封奇怪的信。信中说让我星期六晚上6点钟准时到大教室来。按规定我们每个星期六晚上6点半都要统一集合到大礼堂去看电影,电影是总政宣传片,每个学员都必须看。
6点钟,距6点半集合看电影,这中间有半小时的时间差,我想象不出培小阳要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