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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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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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毕业近十年。先在市局呆了半年,基本上是被闲置。那时我整天兴致勃勃,想跟着出现场。一听到有什么案子连约会都能搁到一边。但我没熬够资历,他们嫌带着我碍手碍脚。有时候我刚跟他们说完,一转身去上厕所的功夫,他们就溜了。为这个我还生过闷气。现在我也不爱带新手,他们就知道兴奋,刺激,什么忙都帮不上,没准还晕血。后来我下基层锻炼,去一个小派出所当了半年所长。那个小派出所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年龄都比我大,说呆了十年了,也没遇上个像样的案子,我说碰得早不如碰得巧,在十年零一个月上我保准你们能碰上一起,还是恶性的。
一次我接到一个报案,离派出所不远,就在跟前的居民楼里,那个窗口看都看得见。打电话的女的说她丈夫要杀她,我马上赶了过去。我浑身肌肉紧张,打算应付最危险的场面。门是她丈夫开的。女的站在阳台上,年龄不大,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很羞涩,看见我来勉强笑了一下,眼神马上挪开,落在她丈夫的裤脚上。她对她丈夫说,你要是再打我,我就自杀。她背靠着阳台的窗户,阳台是封闭的,有一扇窗户开着,拉着纱窗。如果她要跳下去,她需要一把椅子,那么高的窗台不是一抬脚就能出去的。我松了口气。她丈夫很不以为然,对我说,你就让她跳,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女的很怯懦地笑了一下,说他打我。她丈夫说,我怎么可能打她,她这么凶,她冲我扔东西,我不过是回扔了一个枕头。果然,地上满是花瓶和碗的碎末,还有一个罩着卡通图案枕套的枕头。我不知道说什么。男的过来问我抽不抽烟,我拿出自己的香烟,屋子里烟雾缭绕起来,有一种开会的气氛。女的咳嗽了几声,把窗户开得大了些。她开窗户时,我们都盯着她,谁也没动。然后我就坐了下来。这种夫妻吵架我没经历过,但也不是没见过,我父母就经常这么干。不过他们都是关起门来,谁也想不到去叫警察。我故作老成地说,算了算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什么大不了,和好了吧你们。女的不说话,男的埋怨那个女的,就是,多大事儿,你看看你一发脾气,把警察都惊动了。女的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搞成警民一家的友好气氛。聊得高兴时,我差点说,没事你们来所里玩。
我刚回派出所,还没坐下,所里的老王说,又来电话了,这回是男的打的。当时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我问说什么了没有。他说没说什么了。我想这回可出事了。在去他们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在设想,是不是那个女的真的跳了。看她挺镇静的,可是夫妻吵架这事既然能想起报警,肯定很严重,我怎么就这么给简单处理了呢。这回开门的是女的,她一见我就说,是他打的电话。那男的站着讪笑,说你不知道这个母老虎,你一走,她就砸东西。果然,地上的东西更多了。电视屏幕都被砸坏了。我指着电视机问,这是她砸的?男的看女的,女的看看男的,最后女的说一块儿砸的。是他逼我干的。他说你有本事把电视机砸了。我说你有本事你砸。他说,咱们一块儿砸。一二三,结果我们就都砸了。
屋子里很静。有东西从楼上扔下来,乒乓落到地上。下面有人喊,谁他妈的这么缺德。我走到阳台窗口。地上散着一袋垃圾,一只墨绿色的啤酒瓶碎成几半,瓶颈细的那端斜断裂开,像一把匕首。看见没有?我转过身严肃地说,提高了音量,看见没有?有东西自己砸家里就行,别扔出去!扔出去了砸着人就是故意伤害罪!我夸大其辞地说着,见他们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掏出烟点上,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他们垂手立在我跟前,不知所措。我像模像样做了一通调解,把邻居劝我父母的那套都用了上去。说完了感到神清气爽。他们不住地点头,似乎都听了进去。看说得差不多了,我掸掸裤子站起来。临走前,我指着他们说,别再闹了,再闹给你们刑事拘留了。他们点头。这事还没完,后来女的男的又分别打了一次电话,既然报警,我就要出勤。聊到后来他们都累了,我说我该下班了,你们吃点东西就睡吧,有问题等吃饱了睡足了再说。
那个穿蝎子裙子的女的还站在面包店门口,口红也抹了,手机也打了,十有八九是去约会。现在观察人成了我的职业习惯,我腻味透了。算是职业病吧。我恨不得就这样坐着能看出谁是罪犯,谁想干什么,让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特别迷信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这是一场电影,又假设这个女的是罪犯,她没准是在望风。望什么风呢,或许同伴正在抢劫那家面包店。
我的小女朋友喜欢一个叫《抢劫面包店》的小说,说夫妻两个人无聊,就去抢劫了一家麦当劳。他们要店员给他们做了三十个夹肉汉堡,却坚决不要钱。小女朋友说,多刺激啊。当时我一把把她搂到怀里,使劲亲了她,直到她喘不过气来了求饶。每次她说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我都要这么做。她认为这是我爱她的表现。要是大街上的人都因为无聊去抢劫,我们当警察的怎么办呢,我宁愿失业。小女朋友还说,作者说他和一个朋友第一次抢劫面包店的时候,店老板欣然同意,只是要求他们听一听瓦格纳的音乐。多浪漫,每次听到瓦格纳,就能想起抢面包店的事情。她说到这儿声音高了八度,从沙发座位上一下子蹦到靠背上。在她眼里,我就是英雄。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她的朋友们说,我的男朋友是个警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是高级的。他大学毕业,什么都学过。他就是现代007。
顺着女人的目光看过去,没有什么特殊的。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目光,我感觉她的目光总也用不完,一个人来了,她的目光随之而去,下一个人来她又会用上新的。我对她这股锲而不舍的劲头产生了兴趣。行为异常总有行为异常的理由。这是我在几十次办案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她的对面,也就是咖啡店的旁边是一家工商银行,也许她在观察地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这样一个还算美丽的女人在街边站上二十分钟是很引人注目的。
我听说国外有一起案例,被称为有史以来耗时最长的抢劫案,发生在美国的一个小镇。“1960年2月,有两个人驱车到一家银行对面,开始仔细观察周围,正好被警长看见。第二天警长又看到了他们,他们一边观察一边在画着什么,于是警长把这件事记录在案。以后几天,警长不断看见两人结伴同行,不论在哪里看见他们,他们都在注意银行,看上去像在目测银行和附近建筑物之间的距离。不久,警长得到消息,说正是那两个人在策划抢劫某家银行。警察通知了银行经理,在附近的几家商店布下眼线,让他们尽可能地观察,一旦发现犯罪嫌疑人有所企图,立刻通知他。有一天,警长接到了举报,说那两个人终于进入了他们的抢劫目标。”
这个案例是我听一个女人讲的,她总有说不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她在我家楼下经营一家家庭式酒吧。酒吧里有书,有杂志,有酒,有心灰意懒和踌躇满志的人,每个人都深陷在柔软的绒布沙发里。只要你去过一次这家酒吧,这个女人就会把你记住,你很难抗拒第二次再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老朋友,和她倾吐心事,她也乐于提出自己的建议。当你需要,她成为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当你走开,就像她在酒吧门口跟你摇手道再见的样子,你觉得她会永远默默地关心你而不让你感觉累赘。她是个神奇的女人。我很钦佩她的记忆力,每个顾客她都认识,和你聊天时却从来不会张冠李戴,她牢牢记着你跟她说过的每一件事情。
她有三十多岁了,身材保持得很好,爱穿紧身的黑色衣裤,满头细碎的头发卷,一张大得夸张的嘴。基本上我喜欢坐在角落里,所以每次进门,她都直接把我引向黑暗。她会亲自给我端来我要的那个牌子的啤酒,和我聊上两句。那个女人并不知道我是警察。如果生意不是很忙,她会坐下来和我聊上很长时间,和我讨论离奇的侦探故事。女人都是这样,一知半解,又对什么都感兴趣。我不多说,我说我不懂,我听你说。
“那两个犯罪嫌疑人进银行询问了些关于抵押贷款的事情,还扯了些题外话,比如银行工作人员的分布和营业时间,他们似乎对星期五晚上六点至八点的延长营业时间特别感兴趣。警长马上调集了警力,隐蔽在附近的有利位置,只等劫匪落网。出乎意外的是那两个人谈完了,跟银行职员告了别,若无其事地从银行走出来,手里什么也没拿。”
你说他们因为什么,酒吧老板娘问我。是不是因为胆小,还是知道有人在监视?你告诉我,听到这儿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事情肯定没完,要不怎么叫有史以来耗时最长的抢劫案。
“警长当然采取了更严密的防范措施,他要求每星期五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那家银行的经理每隔三十分钟和他联系一次。警长安排了个便衣在银行对面的教堂做粉刷,当地的女子射击冠军自告奋勇要求每周五下午带着她的9毫米勃朗宁手枪参加防卫工作。”
“第二个周五到了,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粉刷工格外卖力,射击冠军时刻准备着。银行关门前五分钟劫匪又来了,可还是很快就走了。下下个礼拜五还是一样,再后一个礼拜还是一样,只是人们看到两个人出了银行后发生了争执,差点打起来。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也不一定每个礼拜都来,有时候隔上几个礼拜。他们来的目的各不相同,有时候把五美元兑换成零钱,有时候为了一张五美元的崭新的纸币,有时候是来开一个一美元的户头。”
“警长认为形势日趋紧张。”
老板娘说到这儿吁了口气,让我觉得故事接近了尾声。她像是讲累了,从故事中开了个小差。她的眼圈很黑,一看就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她突然说起了自己。她说我每天回家一定要看上一个侦探小说,否则我便无法入睡。我通常晚上三点到家,四点入睡,睡到中午,吃点东西就来了。酒吧整天是黑的,像个洞穴,我就生活在洞穴和侦探故事里。老板娘嘎嘎地笑起来,很夸张,本来就很大的嘴咧得更开了,但我能觉察到这个笑有些凄凉。老板娘又说,以后我要把西面的这面墙凿掉,做成落地玻璃,这样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我可以坐在窗户边上晒会儿太阳。
“警长认为形势日趋紧张,他安排了一个新来的女警员到银行工作,只要劫匪一进门她就躲到厕所里,插上门闩待命。她每天都要不声不响地练习好几遍。教堂的粉刷已经完成了一遍,警长叫人夜里偷偷在教堂墙上画了些亵渎的画,这样教堂不得不粉刷第二遍。”
“一个星期五下午,警长接到了报警,一位寡妇说有个男的给她打匿名电话,说在镇上唯一的那所小学安放了炸弹,念在她是个可怜的寡妇的份上,先通知她一声。警长暗自高兴,他觉得罪犯太低估他了,他一面安排人去疏散学生,一面通知银行附近的人员做好准备。果然,那两个人出现了,他们穿了黑色的外套,鬼鬼祟祟地朝银行走去,边走边四下张望。突然,他们又争吵了起来,改变方向走向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老板以为他们改了主意,要来抢劫自己的商店,忙把手搁在了准备自卫的手枪上。没想到他们只是买了包烟,就离开了。”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有没有耐心,酒吧的老板娘问我。当然有。我说。不过我要去招呼一下别的客人,老板娘说。我示意老板娘去做她的事情,如果她愿意讲,我随时愿意倾听,如果今天讲不完,明天接着讲也没关系。当然还有后天,大后天,随便讲到什么时候。我有的是时间。老板娘离开前,叫我帮她记住讲到哪儿了。我记性不好,咱们都忘了可不行。她有些撒娇地说。
我陷进酒吧柔软宽大的沙发里,看老板娘扭动着她婀娜的腰肢,招呼刚来的客人。都是熟客,老板娘甚至用手轻推了一下其中的一个,笑容像火箭头被老板娘火箭发射器似的玉手弹射了出来。然后他们在老板娘的引导下无一例外地陷进了沙发。
酒吧里的这些脸我已经看了个烂熟,一个新来的淹没在一堆发皱的脸中,马上也会发皱。只要皱了他就是旧的了。想象一下如果酒吧就是一个世界的话,这些男人女人彼此有多么熟悉。如果我想知道,我可以从老板娘那里知道他们生活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