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747
  那个小姐催促我快点,时间不等人。我说不了,下次再说吧。这话其实是我的口头禅,说说而已。老天大概是喜欢开玩笑的,后来……
  你们又遇上了,是不是。我接过他的话说,车子汩汩像在水中滑行,他说的这些事在我听来多少有点新鲜,有点刺激感的。
  不,他没有回头继续踩着车很响亮地说,我是想过以后或许还真能遇上的,她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常客,说来有点那个,我竟然希望能遇见她了,我遇见她干什么呢,我自己是有老婆的,可是我的车子像是自己替我做了主全往熟悉的地段跑。她们最多隔个一天就来的,可是我还就没有碰见。说来你不相信,我跟他们踏三轮的闲嗑的时候还侧里打听她,看她有没有坐过他们的车呢。你觉得有意思是吧。我也觉得有意思。
  月亮飘在了中空,大街愈加冷清,他又扯了一路的铃。我说,没有什么人,你扯铃干什么呢,他不接话笑笑。他按照我的要求车子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青石板在月光下发白。这段路我也坐过几回三轮,却颠得很厉害的。可是他踩得奇迹般的平稳,车子犹如月光下的行船。
  他说那个女孩子肯定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事情了,我注意到他的用词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说做那个的,而是用女孩子。言语间自有一种关切之意。这么说着的时候,就到了家门口了。如果不是到了家门口,我自然还会听他说下去。我吃惊自己一点没有嫌他絮叨,最后还向他道谢呢。可是我想,大概他一个踩三轮的和他那个乘客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没有再坐他的车,也没有坐别人的车。这个故事的长度其实就是这么长,从我上车然后下车这么段距离。我们家那栋公寓楼十年前建的,在左边拐个弯就到了,月光下的建筑愈发显得灰暗,仿佛一栋牢狱的感觉,我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下了车。
  我要给他钱,可是他没有要,我说,不要不行,我跟她不一样。他说,我知道,我知道。说着他以极快的速度转了一个弯,你无法想象他坐在那个坐垫上敏捷地一扭身将笨重的车子就转了头,那会儿我想到了一只在月光的树下灵巧转身的猫。他向右一拐,就不见了。
  读者:下面你将怎么进行下去呢。
  作者:当然能进行下去,否则还写他们干什么呢。
  读者:你的意思是说你对他们了如指掌?
  作者:哦,有时候。
  读者:好吧,我倒想听听究竟如何进行下去呢?
  作者:你觉得很难吗?其实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只不过我们不怎么在意罢了。我是说我们对待熟视无睹的东西都这样。
  读者:或许是吧,只不过,我有一种预感。
  作者:(貌似了然状)哦,什么呢?
  读者:我隐隐感觉得你大概要让他们睡一觉,会吗?就像现在很多小说那样?
  作者:会的,不过不是我要他们睡一觉,而是他们自己。那个三轮车夫和她都需要。你难道不这么想?
  读者:我觉得,这样的小说不怎么好玩,一下子就能看到底了。
  作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结尾突然转弯的。可是生活中是这样的吗,你说说看,你遇见过突然转弯的事情吗?
  读者:(沉默不语)
  作者:其实突然转弯的事情是小说化的东西,被加工过的东西,有一种塑料味,我本人不喜好这个。我喜欢如实地表现生活。生活的一个小小动静都不含糊。如果我还算是一个作家的话,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作家。
  读者:可是我觉得阅读应该有点期待好。
  作者:你有这点想法没有错,这个期待和你对生活的憧憬,或者说希望其实是一回事。只不过这些都需要一个过程的。当一切过程被抽去,这故事就不能成其为故事了,甚至要比这个糟糕得多。
  读者:过程真的很重要的吗,有时候我持怀疑态度。
  作者:重要,有时候它不仅重要,还扮演着浪漫的角色。
  读者:哦。是吗?
  作者:是的,她从第二次坐上他的车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月光照着他,还有她,这是一个浪漫而特异的约会。你觉得呢?
  读者:那么后来呢。
  作者:后来的事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就像一个戏剧拥有一个高潮一样。
  读者:她的丈夫还经常不归吗?
  作者:你觉得重要吗?其实她的丈夫在这个故事是一个必然的缺席,他几乎是一个道具,或者说是一个背景。
  读者:好吧,你下面继续说吧。
  作者:好吧,让我把这个说完,其实丈夫的存在和夜晚,月亮,和那青石的街道,那棵苍老的香樟树,甚至是那栋灰暗的建筑一样的,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一种供戏剧性发展的布景材料。你不这么看那也很正常,因为。因为(顿了一下,沉吟片刻继续说)再说,睡一觉难道不好吗?
  读者:(沉默了一下)那么,就承认他们都需要吧。
  作者:会的,不过不是现在,是第二天。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孤独,然后同样的三轮,同样的一盏一盏灭去的街灯,同样的夜色与月亮。
  她坐在车上,听见了流水般的行车声,恍如梦中。她觉得这有点不真实,不过男人拉响了欢快的铃声打断了她在月色里纷飞的思绪,男人踩车的速度正好,不紧不慢,极其稳当。男人继续说着话,他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他打着手势,说话略带一点鼻音,她发现她突然的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她的心开始一阵狂跳。女人绞着手,像绞着矛盾的心脏。街边的树,还有玻璃墙的建筑,路灯杆的投影都裹挟着一股清冷的光辉而去,有一丝风吹在脸上。她有点耳热,为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害臊。突然男人的话打断了她的遐想。上午在街上的一家超市门口他看见她了。
  你拎了一大袋东西。男人说道。
  女人很惊诧,但是她还是回应了他,事实上就是这样,她去超市买了一些吃的。男人继续说当时他把她身旁走着的那个男人看作她的丈夫了。
  那个男的坐过他好几次车呢。后来一看不是,你们在街心花园那儿分开来走了。那男人和一家药店门口的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走了,我才知道那才是一家人。他忽然转一下身,问,你丈夫什么样子的,或许他也坐过我的车?男人背影里有一种自得的意思。
  女人开始说起她的丈夫,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人,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梁。女人说丈夫的左手面上有一棵豆粒大小的痣,很醒目的。事实上她丈夫的痣共有三颗,另外两颗一个在屁股上(具体的是右瓣),还有一个在脸颊。在脸上的那颗不易察觉,因为被眼镜的边框遮住了。这些她就不说了。
  男人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他说,三五天前倒真的有一个男的跳上我的车,也是高个,眉毛也浓得很,只是左手上没有痣。他用左手掏钱给我的,他的手细皮嫩肉,白白长长的,所以给人印象特别深。那会儿我歇着,刚帮一个温州人拉了十箱子鸭蛋。跑了趟远路,我想喘口气,错过一个没有关系,路边的生意自然还有下一个。可是那男的,已经跳上了我的车。跟我说,到月塘小区。我只得再次上路了,我总不能将客撵下车吧。
  月塘你去过吗?男人说。
  去过,靠近早先的面粉厂。我有一个女友住在那儿,去过一两次。女人说。
  你知道往月塘的路不怎么好走,还有一个陡坡。很费劲的。当时听说到月塘,心里就为那个陡坡犯疙瘩,尤其是万顺花店右拐后的那段,但怎么办呢,既然人上了车了,车子就得往前走,对不对。那男的要买花。他跳下去买花。花是九朵,我还说他怎么不买个十一朵,十一朵是一心一意的意思。那男的笑笑,跳上车后就叫我拐弯了,不是向西,偏偏就是我担心的那段。上坡难骑点,下坡就好了,一直往下滑。
  那男的跳下了车,给了钱。甚至没有要我的找头,就转身向一栋楼走过去了。那男的进了一个门洞。我按照他说的,要等他一下,最迟十分钟。我就答应了,可是时间都过了十分钟,我又等了大概十分钟还不见男的从门洞里出来,我想大概男的被收了花的女人留住了,我就走了。第二天我还在医院的门口看见他,当时他站在一个水果摊跟前,像是等人,看见我,认出了我,还跟我说声对不起。我向他笑笑,就骑过去了。
  提到了送花的事情,勾起了女人的点滴回忆,那是好几年前了。那会儿她正在家里吃饭,她听见敲门声,打开铁门一眼就看见了。那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她感到异常的甜蜜。那次他(现在的丈夫)坐在她的闺房里,第一回应允被吻一下。那一吻吻得很仓促,因为父亲敲响了门。父亲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门一掩。她以为他会扑上来把半路上的吻继续下去。事实上没有,他好像接受了父亲的暗示,拨弄拨弄床头芭比娃娃的鼻子后就回到了客厅。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正好途经小城东南方向上的那个土丘,土丘上长满了树木,因为四季杂种的树木蓊蓊郁郁造成了一个小山的气象,在这个气象里一直矗立着一个小塔,玲珑八面,在风中翘楚数百年。她第一次在夜的光亮里看见它,月亮光徐徐探入深林,勾勒着一些成双成对的人影。好几年前,这里就以谈情说爱闻名。此时,有一对搂抱着的男女,像不会走路似的往前走着。
  这个地方客多,我常来。男人用手指了指那个高拱桥,高拱桥上的那几个小石狮子清光四溢。
  男人放慢了踩车的速度,女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但是她从他歪头、斜肩的样子可以判断出男人眼里的内容:别看现在你们搂得这么紧,像一个人似的。我见多了。他端坐在坐垫上的整个身体无一处不在说这句话。车子行了一会儿,突然咯吱一声停住了,女人看了四周,车子巧巧地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街口的灯虽亮着,但是光很短。四个方向的街道里店铺乖巧地缩在一旁,月光扫过,一片清冷。
  男人转过身子,盯着坐着的女人,历来他是没有方向的,方向永远属于车上的人。男人并不问她,似乎已经对她心中的踌躇一目了然。他看见女人用右手指了指,事实上她只是抬一抬胳膊。于是男人拨转了龙头,夜晚的一次独特的漫游由此继续了下去。他在调转车龙头的那一刹那,就决定问问她,她是不是也有一种似曾相识,又好像不是真的那种感觉。其实女人也觉得他们此刻在月下的漫游,不像是第二天形成的事实,而是已经很长时间了。似乎是一段尘缘旧事,月下百年的感觉。
  男人不知如何开口,一边骑着一边寻找着台词。当女人决意向东而行的时候,女人的内心里有一丝隐痛。她无意间打了一个哆嗦。
  女人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后目光一直没有从男人的肩上离开,她注意到男人今天的头发不再像是喜鹊窝,而显得乌齐黑亮的了。路愈来愈宽敞,两边的建筑也愈来愈鲜亮,阔绰。一棵棵树站在路牙上,寂寞地舞弄着月色。他们的车子行了很远下去了,此刻已经到了环城公路上,两边的建筑愈来愈矮,整个城市黝黑的影子远远甩在了身后。就在女人绞起手的时候,一辆忽然从月色里射出来的车子,呼的一声从身边疾驰而过,很快就在前面大道上小了下去。接着又是一辆,像一阵风,唿哨而过,使她在这一刻里似乎体验到了一种放纵一下的欢腾之感,她向上升去,觉得自己像薄薄的一张纸,被刮飞了起来,之后轻轻地落在了男人的肩上,噗啦拉的响着。
  路边开始出现了田畴和菜地,月亮忍了一路,此刻像是摆脱了城市屋顶的羁绊,完全的放松了,甚至像是无法控制住闸门,一如水光奔泻而下。女人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月色,她几乎在心里欢腾得要叫出一声好来。男人在她的视野里忽然间清晰起来,他侧着身子,挺着鼻子看那月色笼罩的原野。她想象到月色下的自己自然也是清晰的,面前的蝴蝶胸针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她料定男人会开口说些什么,她决定告诉他,毫无保留的告诉他。她讲完她的故事后男人似乎没感到什么意外,只是车子开始踩得不咸不淡,一直到那棵老香樟树下,他们之间的话加起来也好像不超过五句。月色下的男人面上沉默,心里却乱得很。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送你回家吧,女人顺应的点点头,于是车子开始行转了起来。车子经过一座桥,然后拐了一个弯,就离女人家所在的那栋灰暗的楼不远了。
  你能送我上楼吗?楼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