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741
  和苏晓荣当然都会围上去看。罗浩啧啧称奇,说,真的呢,和原来的一样大。苏晓荣说,要小一点。罗浩又看了看,说好像是要小一点。这时候,林飞应该藏在他们身后,脸上涌过一丝狡黠,他要等他们都看够了才会去洗菜淘米。
  说起来那是他创造的一个奇迹,生活中实际上原本就充满了奇迹,只是刚巧又被他抓住了。
  沙发上的月亮
  林苑中
  呵,夏天的水患
  涨到了情人的腰部,
  你坐在沙发上,
  脚踏大地,头上
  便是屋檐,
  那个月亮已经荒凉。
  靠近脚边的桨声
  犹如尘烟无序。
  ——《为生日写的一首小诗》
  我丈夫十二点之后还没有回来,我便去街头找他,其实我的寻找是徒劳的,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人究竟在哪儿,说我街头闲逛似乎更合适些。然而街头的热闹已经平息,路灯大半也已经灭了,街道上很冷清,偶尔会看见几个踩三轮的,潜伏在一处建筑物生硬的黑影里,闪着很亮的眼睛,牢牢地着那依稀闪亮的酒店门口。一听见那边的动静,三轮就会游过去,将从宴席上撤下来的人团团围住。这个城市的夜晚现在似乎只属于这些吃客,他们剔着牙,夹着包,满脸酒气,他们很响地说笑,拍肩膀,挥手告别。这些声息犹如翻腾的尘土,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一家酒店门口,食客已经散尽,只有那些帮厨三三两两地蹲着,正在哐啷哐啷的洗刷着盆碟。有人打起了哈欠,旁边的那个鬈发和另一个女人似乎说着什么,她们的声音很低,被她们手上的盆盏之音盖住,但是我能从她们的目光看得出来,她们显然在议论我:一个在深夜街头踯躅的女人。然而她们的目光和低语却使我莫名地笑了,就在这个时候,街上泼响了一盆污水。
  我继续向前走,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很乱,丈夫迟归的情况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显然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了。其实我和他只要一个手指头,就会将那层薄纸一样的现实捅破。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这么做。我们僵持着。就这么着。身后又是一盆污水。我自然不会理它,继续向前走。我注意到像我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的还有几个人,分别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一个约莫五十开外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女子,三十出头。前面两个相向而遇,一个来自东边,像是刚从那边的罗城宾馆出来,一个则是来自西边的人医住院部,那边灯火闪烁。至于那个女的,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当时停留在男孩和中年人的相遇上,男孩先喊住了他,中年人站了下来,他有点意外、有点戒备地看了一眼对方,不过很快他就放松了下来,男孩向他要一根烟,中年人开始掏裤子口袋。男孩叼上烟,但是呛了一口,男孩将打火机递给中年人说了一声谢谢,又呛了一口。之后中年人拍了两下男孩的肩就向东边去了。男孩也走了,但步子要慢得多,他一边捏着香烟一边走走停停,看得出来他的目的地就是他刚才的出口,那边宾馆门口的灯火很微弱,一道铁栅栏歪倒一旁。这个时候我才看见那女的,女的皮肤很白,五官也很白,她那漫无目的的样子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她慢慢地跃过一道斑马线,之后就尾随着男孩穿过歪倒的铁栅栏,他们一先一后,之后我就无法看见他们了。
  嗨,要不要车子。一个骑三轮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我的身边,问我。
  我几乎没有看他,就摇了摇手。
  可是我听见车子再次游了上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跟水声仿佛。我说我不要车。
  那车子从身边消失了,他向那边拐了一个弯,我不用看就能感觉到他的车轮的方向。
  我不要车,我不是说了嘛。我几乎不耐烦的冲那个骑三轮的喊了一句,他没有作声,默默地踩着车,跟在一旁。这时从宾馆里出来两个人,看样子是外乡人,正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这个骑三轮的慢慢地游了过去,外乡人上了他的车,他骑得很快,在坐垫上摇摆着身子。外乡人很响地和他说话,谈好了价钱,他们继续嘀咕着他们的事情,车子驮着他们向前然后拐了一个弯消失了。我说过我的游走是漫无目的的,像一个夜里的飞蛾,飞蛾总是要靠近火的。就这样我在深夜的大街上走着,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穿着高跟鞋,又走了两个十字路口,路坑洼不平显得不太好走,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从旁边公寓楼一棵树下冲出来。
  我吓了一跳,一看是刚才那个骑三轮车的,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但是我的步子没有放慢下来。
  他一上来就问,你去喝酒了?
  我说没有。我就是这样和他开始搭话的。准确地说,他就是这样和我搭上话的。其实他说到酒倒是提醒了我,我刚才怎么没有转弯向北去,那边有一家通宵达旦的小酒吧的。可是我的步子显然是向家的方向。一想到家里的空房和冷被窝,还有漫长的黑暗的楼道和黑乎乎的通风井,我的步子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你肯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问我。车子滚动着,依然如水一般。
  我说,关你什么事?!
  他不做声了,默默地踩着车,事实上的确不关他的事。他显然自感无趣,于是他将车子踩动起来,车子向前而去。我第一次仔细地端详着这个背影,男人看上去还算魁梧,肩很宽。头发有点零乱,像顶着一个喜鹊窝。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和我一前一后地行着。街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高跟鞋的声音和车轮滚动的声音悄悄地响应着,有一种不易被人觉察的快意。忽然他在前面一转身,车子打了一个圆弧。他这个忽然转弯吓了我一跳。我停下步子并且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我看见了他的脸,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有月亮出来了。月亮照亮了那边公寓楼的一角,地上有清晰的投影。他眼睛盯着我,脸上的线条清晰,鼻子高挺,嘴角荡漾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说实话,我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儿,脚下的影子像是在抖动。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你干什么?
  对方依旧端坐在坐垫上,我相信他一定看清楚我慌乱紧张的表情了。他并没有回话,而是很轻巧地将车子从我左侧游了过去,那个空间也就一辆三轮车可以通行的距离,他于一层精确中掉转着身子,拨转车头。这个瞬间完成的动作使我有点惊讶。显然他在我的身后又来了一个漂亮转身。
  我握拳继续站着,没有动弹。公寓楼所有的窗口我都能看得见,虽然在月色中模糊暗淡,但是我想我只要大声的喊,还是有人能听得见的。那幅巨大香烟广告牌上的金黄烟丝发出逼人的冷光。侧脸看见他的笑还挂在嘴角,像一根古怪的水草。他说,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有点好奇。
  我没有理他,站在原地,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还有月光下的车轮。我猜测这是一辆新买不久的车,车的每一根钢丝都发出亮而冷的清辉。
  他继续说,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在街上逛,做什么呢?你难道不怕?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等待我的接应,可是我决定不回答他,我向相反的方向开始迈步。
  请你不要误会,真的,我就是有点好奇。请你真的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好奇吗?
  我还是决定不接他的话茬,继续迈着步子,这会儿我已经走到了公寓广场的路牙上,他的车几乎贴着我的袖子。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干吗跟着我啊你?我的手心已经揣着一些汗意了。
  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放心,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你看,这是我的证件。我们是有编号的,到哪儿都能查得到。你绝对放心,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你这么晚了,还在街上逛,你有什么事情吗?我知道那种感觉,不着不落的,心里乱得很。是不是?其实任何事情事后想想根本没什么。我知道,你肯定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对不对,其实说出来就好了,其实退一步想想海阔天空。真的。
  他坐在车上胳膊前伸,手上拿着证件。我自然不会看的,但是这个证件的存在似乎使我心安不少。可是我还是决定不说话。
  由着他说,我继续走,他这么说道: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有点面熟,但是我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或许在哪个亲戚朋友的婚宴上吧,这样的情况是常有的事,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沾亲带故的了。你以为我想占你便宜吗,那就想错了,我是有老婆的人。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你不是做那个的,这几天我倒带过几个做那个的,她们坐我的车,我就按她们的要求拖她们去要去的地方。我现在对那些地方是轻车熟路的了。她们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做那个的。我跟她们要的钱是很高的,一个十元。你知道三块钱就可以带你遛全城一圈了。
  哎,你要不要坐上来,我可以免费护送。男人似乎想努力地拥有一种幽默感,可是他显然不怎么会开玩笑。月亮在他喜鹊窝般的头上慢慢悠悠地颤动着,他的脸部处在一抹月光中,或许那厚嘴唇使我潜意识里相信了他吧,我上了他的车。我说,你往前直走。我让你拐弯就拐弯。
  男人显然很快活,嘴里响响亮亮地叫了一声好咧——,之后晃动着身体将车子踩动了起来,并且拉响了一串的响彻大街的车铃。
  他开始讲刚才那两个外乡人的事情,我无法反对只得由着他去讲。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外乎就是两个嫖客之类的事,但是听他说,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他一边奋力昂头踩车,一边转过身来辅佐以手势继续说着,他告诉我他做这个事情(指他踩三轮车)其实倒是有点乐趣的。开始觉得挺累的,路段不熟呀之类的,后来慢慢的就好了,也找到了一些小窍门(意即他晚上出来踩车,价钱比白天的高,主要做小姐的生意),他告诉我他原来在电子元件六厂上班,因为小时候练过毛笔字,粉笔字也不差,经常出厂报黑板报之类的,他那会儿还抱有幻想的,以为自己还是一块料,总能有一个地方让自己涂涂抹抹,可后来厂一改制他就下岗了。人其实不能太将自己当回事的。
  他接着说,有一次比这个时辰稍早点,我拉了一个客,当然是做那个的,把她拉到地头。她下了车就走人。你要知道的,做这一行的有的很有规矩的,说好了价钱,几个钱就是几个钱。有的就不是这么回事,你要磨嘴皮才磨到,还跟你砍价,也就是十来块钱,她们做那一行,腿一叉不就来了嘛。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不介意就好。她们白天睡觉,下午五点钟开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中间赶路不算,一个钟头一个钟头的钱,按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她们是很顶真的。顶真的不得了,要碰到这些人,你压根儿就没有办法。哦。那个女人长得妖艳得很呢。一看就知道是做那个的。
  我跟她要钱,她说没有,要不给你摸一下吧。摸一下,我还赶场子呢。我说不行,她说不行就算了。她说她身上的确没有钱,她穿着一个裙子,身上自然没有口袋。她拍拍裙子下摆意思告诉我她没有说谎。她身上藏不了钱,女人的裤头和奶罩里其实是最好最隐蔽的地方,这点我也知道,电视上经常这样演的。可是我总不能动手,那不等于抢了嘛。她然后装出很着急的样子,我就算了,我说你走吧。下次再说吧。其实我说下次,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踏三轮的那么多,你知道。谁知道老天像是开玩笑,又让我遇上了。她从车站一出来,就急匆匆的一脚上了我的车。她装作不认识我了。我把她送到地头,她没有急着下车进门,而是坐在车上要我往个暗地里拉,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我说,什么意思呢,你不是说这个点吗。她们说什么地方叫什么点,晚上踏车的多半都知道,这个点那个点。
  她说,没有想到你今天踏车这么快,这样吧,时间还来得及,我给你玩一下。这次帐和上次的就两清了。
  你看她其实是记得的。我们踏三轮的有时候聚在树荫下打牌或者吹牛,总会说到那些小姐,有时候说到其中个别的,他们就乐得不行,因为他们都上过了。都上过几回或者上过几个了,男人总会炫耀。男人的这点乐子在你看来是不是很可怜,其实就这么回事。
  那个小姐催促我快点,时间不等人。我说不了,下次再说吧。这话其实是我的口头禅,说说而已。老天大概是喜欢开玩笑的,后来……
  你们又遇上了,是不是。我接过他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