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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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701
毛巾。这时候再看看他身后的房间有一种崭新的感触,都像是做梦——那些瓷砖地板,刮过瓷粉的墙面,都晶莹动人,它们和他们家的水泥地,不小心就蹭一身石灰的墙面是截然不同的,这些正在被他渐渐熟悉的东西,此刻都异常亲切。吃完饭林飞把客厅收拾了一下,主要是清扫,用干抹布抹了一遍电视、音响上的灰尘,又把东西归置了一遍。十点时林飞就开始催促罗小火上床了。
罗小火却拖拖拉拉一直绵到十点半,他好像也有些兴奋,不过他的解释是他每天都是十点半才睡觉,不信你可以去问爸爸嘛。睡觉时罗小火要开一盏灯,还必须开着电视,他在里面大床上来回地翻身,翻了很久也没有入睡。罗小火让林飞给罗浩打call机,你问一下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林飞说,快睡,你睡着了他就回来了。林飞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换电视频道,等他确定罗小火睡着后才去卫生间。那是个坐式马桶,他用起来还不习惯,只能蹲在上面,一手扶着墙面,一手撑着浴缸的边沿,但只过了一会儿,他的两只脚底就开始发麻了。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生活,尽管生疏却隐藏着他喜欢的东西。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事情,就在那只马桶上,他想起了父母,他在那个偏僻的小县城的中学生活,以及毕业后的分配去向。后者虽然不是他第一次考虑,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城市里留下来。那一天他却很认真地考虑了。
女主人出现前发生了一件怪事。因为林飞带着罗小火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罗小火就对他说我妈妈回来了。林飞也没在意,罗浩也没有向他说起过,他便以为是罗小火的玩笑话。谁知罗小火用钥匙打开房门后就开始喊妈妈,妈妈——第一声没人应答,第二声——他们大概同时听到卫生间里一个女人闷闷的声音。女人哎了一声,很悠长,因为隔着一道门,那声音仿佛是从一个管道里发出的。这件事情林飞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门窗都是早晨他们走时原样关好的,罗小火又不可能通过别的途径得知他母亲已经回来,因此林飞把这当成一种母子间特有的心灵感应,罗小火通过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知道他母亲此刻正在家中。
林飞的反应可能过于强烈,他一下子就变得惴惴不安,倒像是他闯入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尽管他知道女主人迟迟的出现就像一个悬念,会让他十分窘迫甚至尴尬,但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这次见面的意义,它不仅是个悬念,还是一道关口。
女人出来了,林飞也终于度过了那段苦挨的时间,门锁嗒的响了一声,他的心也立即悬起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时知道这时候他的脸又极不争气、不可自抑地红了。
女人双手举过头顶,缓缓地走着,边走边用指尖整理盘在头顶的发髻。她的十只手指上都留了长长的指甲,可能涂过一层无色的指甲油,每一片看上去都晶莹剔透。女人的头一直埋着,等走到客厅时才渐渐地扬起来,对站在沙发前的林飞笑了一下,然后女人说,来了。于是林飞看到一张十分和气的脸。
也许更主要的还是那一句来了。林飞原本担心的是女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如果女人问他是谁或者哪怕只是一时惊愕,他还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一番复杂的解释。但女人只是一句来了,这句话在他心里唤起一种空前的感激,如同他所有莫名的冲动,这股情绪也是他始料不及的,所以他笨拙地随着女人答了一声,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女人仍旧缓缓地朝里屋走着,坐嘛。这是她第二句话。
罗小火这时候已经在屋角玩他的玩具赛车,他把那些赛车大大小小铺排在地上,把第一辆推送出去,再紧跟着用另一辆去撞。里屋的门随即关上了。林飞定了定神说,先把作业做了吧。罗小火嘴里模仿着汽车行驶的吼叫,假装没听到。这种伪装每次做作业前他都要来上一次。林飞又说了一遍,罗小火却喊起来,妈妈——我要吃颗冰,菠萝冰。女人在里面说了句什么,因为隔了道门听不太真。林飞说,我先拿钱给你去买吧?但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话里面有明显讨好的成分,所以他又说,最好把作业做完了再买。但罗小火还是等女人出来后拿上她的十块钱去买冰了。买三颗,我要一颗火炬,你呢,女人问林飞,也来颗火炬吧。她最后替林飞做出决定。
女人出来时已经换了条睡裤,一件圆领背心,一身家常打扮。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在林飞不远处打开对面的电视机。你是师大的?女人问,遥控器在那几片不真实的指甲上动弹着。师大,地理系。林飞欠了欠身,他摆在沙发面上的两只手掌心早已经汗津津的了,他改成拳头握着。你读几年级?大三,明年就毕业。林飞的身体又向前倾了一下,他觉得女人的询问倒更像在寻找话题。我听他爸爸说火火最近进步挺大的,作业都是九十多分,老师也夸他了……
他其实很聪明的。林飞猜想这句话做家长的应当都爱听。
果然女人说,聪明是聪明,就是太皮了,上课一直乱动,找同学讲话,他爸爸又那么忙,很少有时间管他——女人没有说下去,话好像停在了半空,屏幕上一通混乱,最后被女人锁定在省台,正在重播《一帘幽梦》。林飞像发现了新大陆,人也不紧张了,问女人,你喜欢琼瑶片?女人眼睛还盯在屏幕上,原来一直想看的,最近才播,我最喜欢的就是《一帘幽梦》。我看过《浪花》,我们班女生爱看,后来带动男生也爱看了。林飞说。是吧?女人看看他,笑了笑,原来我有全套琼瑶小说的,后来被人七借八借都不齐了……屏幕上子豪正冲着林美芬大喊大叫,你这个负心人,你不要以为离开我就可以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没这么容易,你为什么不正视自己,为什么要逃避?!随后是男主人公的特写,他的脸扭曲着,因为气愤,鼻翼一张一缩。女人说,好恶心噢。但还是如痴如醉的样子。
罗小火做完作业,轮到林飞给他检查,罗浩就在这时候回来的,很可能单凭他们之间的谈话很难看出点什么。罗浩是那种行事很夸张的人,一进门就冲着女人大骂和他合伙做生意的老潘,因为老潘一时意气,把一个到手的客户气跑了。女人开玩笑似的向他建议,早跟你说去算算你们俩的八字,看看克不克?罗浩应和说,真的,哪天真该去东山找七公看看了,已经出了几桩事情,就说上回,是受骗嘛,还是糊涂嘛,他一次就接了两张假钱,等于白干。罗浩说着去卫生间抹脸,走到林飞和罗小火身边,很随便地探头看了眼桌上的作业本,啊哟,他夸张地叫了一声。罗小火——你看看你写的这些字,我真不知你们老师怎么认了。他停了一下再说,我要是你们老师,看我不把你的本子撕了!我也和他这么说,林飞接过罗浩的话茬,今天的数学八道题他就错了三道,三题都是写歪了,竖式对不齐你想会不错?林飞觉得自己像在告状。就是嘛,一点也不认真。罗浩这么说着走了过去。罗小火飞快看了一眼他父亲,又抬头再看一眼林飞,林飞闻出一股挑衅的味道,补了一句,把书摆正嘛,本子也摆正嘛,这样写字就不会歪了。但林飞刚帮他把书放正,罗小火就把头扭过来。
晚餐是林飞做的,那也是女人第一次吃他做的菜。罗浩说,晚上吃什么。这不是句问话,因为立即他就来请林飞了。干脆小林,还是辛苦你一下,去隔壁菜市上买点菜吧。他转过脸向女人介绍,这几天都是小林给我们做的饭呢。女人说,哟,看不出呢,做什么?女人的惊叹中有怀疑的成分,罗浩这时候憋着笑大声说,两卤一汤!结果罗小火和罗浩一起大笑,林飞也跟着他们笑着。罗浩说,你家儿说的,林叔叔怎么搞的,天天都是一卤一汤,那天小林就给他改善伙食,改成——两卤一汤!女人很有幽默感,听懂了,也和他们一起笑起来。
只看这一幕林飞很容易就像其他人一样,把他们当成一个幸福之家。那一年他21岁,怎么说都算有些阅历,他看到的,以及他父亲信里提到的他姐姐姐夫的离婚,无一不是在沸反盈天的打闹中收场,因此他对罗浩家的那些疑惑也像从罗浩口鼻间冒出的烟雾,很快地在那片笑声中消失殆尽。林飞没有被孤立的感觉,也没有因为某种不和而尴尬,相反,他觉得他们全部都已经接纳他了,对他来说,这就是一种成就感。那天林飞的确有一种表现的冲动,他跑到菜市上飞快地买回来一提包菜,接着就万分投入地择菜、洗菜、烧菜。很难想象这个过程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而且他能如此发挥,唯一的解释,大概就像罗浩说的,他没把自己当外人。那些菜应当都没有名称,因为他只是愿意这么做,愿意把几种菜弄到一起,加上盐、酱油、葱、蒜、味精,再凭着兴致,把它们从锅里捞出来。等他把饭菜弄好,端上桌,他们还真像他希望的那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概饿了吧,他客气了一下。不、不,真的好吃。女人因为要减肥从来不吃饭,她的话可能更有代表性。她说干脆以后我每天都来吃你烧的菜吧。罗浩接着说,真的,我就说,小林以后也不要回家了,反正也是当老师,谁知道会分到哪个角落里,我的生意一做大了,肯定需要人手的……林飞当时真有一种满足感,毫无疑问,他的朴素和单纯让他很愿意把这些饭桌上的闲话全当成真事来期待。
那天晚上的不快是由罗小火的一句话引起的。它是一道分水岭,就像一部戏剧的上下集,前面还是喜剧,后面却沉闷郁抑了。林飞一下子就洞悉了真相,他发觉其实他已经站到一个十分有利的位置上,他是身不由己的,因此说不清其后而来的责任是出于一种无奈地接受还是理直气壮地担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以他的为人,他并不希望事情复杂化。罗小火的问话是冲着苏晓荣去的,罗小火问,妈妈,晚上住在家里吧?罗浩没吭声,苏晓荣慢慢地说,妈妈要过去帮姥姥看房子啊,小偷进去了怎么办?罗小火噢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用不确定的语气呢喃道,一天——小偷又不会进去的。罗小火倒不是想坚持,但话里委屈、不自然的东西还是让罗浩受不了。罗浩说,你想想嘛,姥姥那边很偏僻,现在又这么乱,妈妈如果不过去照看的话,就很可能丢东西的。罗小火又噢了一声才不做声。林飞发觉他们,尤其是罗浩明显地松了口气,好像刚才应付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们终于把一个十分艰难的时刻应付过去了,可能这个原因,他们都不再说话,由着气氛越来越闷。苏晓荣是九点多钟离开的,不久就到了罗小火睡觉的时间。但他一上床就来回地翻身,罗浩一会儿就到门边看一眼,罗小火,你还不睡,看看都几点钟了,明天还要上学,知不知道?!他这么一说,罗小火干脆抽抽搭搭地哭开了。罗浩冲进去,伏在床头说,你有什么事情,有什么想法,就讲出来!但罗小火呜咽着说没有,没有嘛。罗小火“没有”想法罗浩也没办法,但他受不了这种不清不白的眼泪,所以只好发火,你哭嘛,死劲哭,有多少眼泪你都哭出来。
罗小火后来抽抽搭搭地睡着了,罗浩头枕着沙发背,一副倦怠的样子,林飞坐在一边,两个人默默地看完一部美国电影。大概十一点了,罗浩忽然说,小林你先去睡吧。林飞看看他,不知道现在去睡是不是合适,就说没关系的。罗浩大概的确想和他聊聊,便压低声音说,说实话,小林,我也不想瞒你,我和罗小火他妈现在正在办离婚,你也看到了,我不想瞒你。我一直觉得麻烦的是怎么样和罗小火说。他又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样,他太敏感了,我担心和他说了他会受不了的。林飞一边听一边点头,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他很想讲点什么来安慰一下罗浩,但以他的阅历和经验,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所以最后除了点头外他实际上什么话也没有。
那段时间罗小火的干妈成了罗家的常客,用罗浩的话——她是来给苏晓荣当说客的。离婚尽管是由苏晓荣先提出来,罗浩也表示同意,但苏晓荣又率先反悔了。女人反悔大概不需要理由,但这种反复却给罗浩的生活制造了混乱,也给林飞带来了混乱,所不同的,罗浩是可以躲,林飞却躲不掉。
干妈来了几次家里都只有林飞和罗小火,她当然是找罗浩,她说在哪儿也找不到他,去铺面上也没有,call他又不回,手机也关着,真不知他想干什么。林飞早已经被罗浩教唆好,按照吩咐他自然什么话都不会说,热情让了座,再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