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
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724
当天安门城楼映入眼帘时,又是那个三嫂首先惊呼:哎呀妈呀!这就是天安门哪!
然后她就没词儿了,泽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对她和他们的背景不太了解,但能够看得出大人们的神情亢奋,脚步铿锵。相比之下,两个孩子却比较漠然,拖拖拉拉,东游西望。这是两个1980年以后出生的孩子,他们的识字课本第一课早已不是他三十几年前学的“毛主席万岁”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泽原还记得他上学第一天老师教给他们的回答:为什么要我爱北京天安门?因为它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地方。
眼前的天安门还是那个天安门。故宫也还是那个故宫。故宫以千年不变的姿态坐落在那里。“坐落”还是“座落”?“坐落”这个词儿真好,泽原见过东方西方的各种各样的宫殿,比起那些嚣张跋扈的飞檐和尖顶,故宫就像是一个盘腿打坐的大老爷们。或者,虎视眈眈蹲踞的东方雄狮。是的,一头雄狮,一直蹲踞,时刻准备一跃而起。
总之,它不是一头母的。
骄阳炙烤,胸口憋闷,他们和众多的游客沿着大臣上朝的大理石甬道一路走去,进午门,奔坤宁宫,乾清宫,在无遮无拦的大道上,蹀躞着似乎是受惊的步伐。七月烈焰下,所有的汉白玉都耀眼地闪着光,有力,放肆,君临一切,刺穿胸膛。阳光伴着亡灵似乎在空中漫舞,还不时发出嘲笑:跪安吧,朝拜者,你们一群微小的臣民!
心中有神,才可以听到这天上的声音。泽原看到几个老人只是边走边费力擦额头上的汗,似无所感。三媳妇和小燕的高跟鞋咯噔咯噔,很费力地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化了浓重韩国蝶妆的脸已经给太阳晒花了,被汗水冲得白一道红一道的,她们不住抱怨这故宫里面为啥这么大,这半天还没走完。只有林耀宗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一脸的专注和恭敬,仔细打望着一座座宫殿,神志迷离,似乎陷入不可知的迷失里。泽原有点喜欢上这个少年。
故宫除了门票价格又贵了,太阳比以前要热,人也比从前多以外,没有提供给他任何新的信息。他领着他们顺着记忆往前走,似乎不是他们在游景点,是他自己在借机故地重游。阳光下,虚眩里,泽原有点灵魂出壳,自己快成了自己的影子。滴滴答答的汗时时遮住他的眼帘,让他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景物,而是自己的记忆。自从跟前妻分手,以后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似乎都能找到他和她的足迹,他和她,旧时的大学同学,一对初恋情人,他们的青春年华,全都印在北京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里,不能忘记,却也难以回首。
有谁会跟他一样,踢掉一块挡路的石子,却只是为了回味那石子的分量的吗?他不知道。只知道一切是命,性格使然吧。
以后,他再和现在的妻子出去玩,只是去陌生地方,郊区几个县,怀柔密云顺义平谷门头沟,去那里的度假村、温泉、水库、赛马场去休闲。城里的那些老景点全成商务旅游区,都让给外省人去占据。
而当年,他们恰恰是北京城里的外省人。对这里的一切,有着非凡的热情,非凡的爱。
现在,这个在城里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中年人,像一个地道的北京当地人一样,发着卷舌音,牢骚满腹,抱怨着北京的交通路况,抱怨天气,抱怨沙尘暴,抱怨外地民工太多,治安情况不好,搅扰了当地人的生活。
林耀宗那个男孩子,这时又问起被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叔,你说故宫里为什么没有树?”
是啊,为什么没有树?皇宫里为什么不栽树?
是不是每一个机敏善感的年轻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个问题?泽原对这个少年的喜欢又增加了几分。
从故宫北门出来,他领他们在就近的饭馆里吃了饭,接着进了景山公园。炎热的下午,这里仍然人满为患。泽原领着他们尽量挑有树荫的地方走,给他们指点着看崇祯皇帝上吊那棵歪脖子树,爬上山顶看北京的中轴线。这都是多少年不曾干的事情了?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也是他当学生的时候才爱做的登山眺望北京中轴线的游戏。现在他们经常爱玩的是远在门头沟望北京。之后是游北海。一看到湖中有船只游动,女孩儿小燕来了精神,立即张罗着划船。三嫂和林耀宗陪她一起上了船,泽原陪另外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在岸边等待。好不容易等他们从船上下来,也就下午五点多了。泽原领一行人出来,又到附近馆子吃了晚饭,才送他们回酒店。他自己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火车站附近停车场取了车,强打精神驾车回家。
这一天下来,累惨了,主要是晒得厉害,有轻微中暑和晒伤的迹象,胸闷,胳膊也火辣辣的,通红一片。看来到底是老了,年龄不饶人,皮肤也不饶人。妻子梅梅看他晒的蔫样,非但没有同情之心,反而幸灾乐祸,说他纯粹是自找的,这么一大堆破亲戚,跟旅行社出来不就完了吗?干吗你非要答应你妈接待他们?泽原早已累得有气无力,往沙发上一躺,不吭声,也懒得跟她争辩。
仰面躺着,刚歇息一会,母亲又来电话问情况,问二舅一家这一天怎么样。泽原说还好,去了故宫和北海。母亲还是有些义愤难平,忍不住叨咕三媳妇的坏话,说这个媳妇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知道老头老太太开面粉加工厂,手里有了几个钱儿,总想给挤兑出来,弄自己手里。泽原问三媳妇干什么工作,母亲说她没工作,闲呆着,三小子在外跑运输,养着她们娘儿俩。
“她自己不工作,连个孩子也没教育好,女儿没考上高中,也不找份像样工作,一会要当模特,一会要当演员,在家晃悠两年了。”母亲有些气不过地说。
“哦,是这样。”泽原嘴里支应几声,放下电话,对别人家的情况没太大兴趣,脑子里已经昏昏沉沉。梅梅在一旁听到些许话音,说,“你们家,这么复杂呀?”泽原说,“唉,都是老一辈上的事,听听算了。”又说,“要不,明天,你也跟着去一趟,陪陪吧。亲戚来了,总不能不见面。”梅梅说:“我不去。我明天要去SPA馆梳理形体呢。都跟人约好了。你揽的活儿,要陪你自己陪。”泽原无奈,只好再不做声。梅梅这代年轻人的“独”、自我、没有奉献精神他早已领教了,劝她也白劝,不会有结果。
第二天,赶上是个星期天,他决定领着二舅一家去北京大学,圆林耀宗的梦。临出门,先打了个电话,问问他们休息得如何。二舅房间里没人接,又转接另外两个房间,都没人。泽原觉得不妙,忙又打三媳妇手机。还好,一打就通了,三媳妇一听泽原的声音,就说:“那什么,他叔,俺们搬出来了,昨晚没住那儿。”
泽原心里咯噔一下,说:“你们住哪啦?”
三媳妇说:“昨晚回来,俺们又往火车站那边溜达了一会,看见有介绍旅馆的,俺们就跟着去看了一下,在崇文门附近,价格挺便宜。爹就决定领着俺们住那旮啦。”
泽原的心里立即有了隐隐的不安全感,心说他们住到哪个小黑店里了?也没顾得上多问,就说,你们等着,别动,我马上过去。说完急忙发动了车子。
好在是星期天,路上的车子不像平时高峰时间堵得那么凶。到达崇文门也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他让三媳妇给他描述具体在哪个地方,三媳妇吭哧吭哧说了半天,往左拐往右拐,左边有个卖煎饼果子的,右边有个修锁摊和卖避孕药的……说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坐标,还是没指清楚。泽原说,干脆,你出来,到大马路边上哈德门饭店边上来接我。
老远就看见三媳妇扭搭扭搭走过来。泽原泊好车,跟着她重新往胡同口里走进去。走过街面上鲜亮的高楼大厦,走过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商品房建筑工地,走进曲里拐弯的小巷,跨过刚拆迁还未来得及平整的废墟,在一条窄小逼仄的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他们住的这家黑咕隆咚的小旅店。好像是一幢老式居民住宅楼的地下室,一进门,一股动物园的臊臭气迎面而来。
泽原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这是一个老式小三居的房子,改成旅店后,每个房间都支起四张双层铺的铁床,平均每个屋子塞进七八个人。屋子光线严重不足,白天甚至也要开着灯。屋里也没有装空调,每个小屋子里只有一个旧电风扇在呜呜地吹。厨房经过改造,和卫生间打通了,隔成男女两间公共洗浴室。面积极小的客厅里,摆着一台小彩电,里面播放着“新北京,新奥运”以及有关中国体育代表团下个月将赴雅典的新闻。
泽原一时觉得恍若隔世。没想到在房地产热气腾腾,高楼酒店随时拔地而起的北京,老胡同里的贫民区,还隐藏着这样一种乡镇大车店,因为它住房价格的低廉,每人每张床位一天只要20元,仍然还在招徕八方客人,显示其固有的价值和魅力。
住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二舅一家还在等他来接外,其他人几乎都出去了,只有人身上的体味混合发酵的臭气,还没有通风散发出去。还有就是女宾那个屋子里还有两个乡下模样的陌生女人牵着两个半大孩子来回走动,大呼小叫吆喝着孩子快点拾掇好往外走。泽原埋怨二舅道,“二舅,您老这是何必呢?住酒店不更方便一些?您还是跟我搬回去吧。”
二舅脖子上搭着白毛巾,龇着黄牙对泽原笑。他又穿上来时那件跨栏背心,大摇大摆满地乱晃,比在酒店里自如多了,很舒服,乐呵呵的样子,说,“这旮不挺好吗?反正也就是晚上回来睡一觉,在哪儿睡还不一样。出来,俺们就是想到处看看,也不是来享福来了,要享福躺家里享多好。”
的确。泽原得承认他说的不无道理。他忽然想起当年他初来北京时,每逢有朋友或高中同学来,就挤在他宿舍同学空出的铺位里过夜。后来他有了家,住筒子楼,亲戚一来,那时也不时兴住宾馆,也没有那个经济条件,就都留宿蜷在家里,15平米的小屋,拉起帘子,合并男女同类项,床垫子、沙发上、地板上,能睡人的地方都睡上了,睡觉休息的质量,可想而知。即便那样,仍然是光荣、自豪和愉快的。毕竟,这里是北京,伟大中国的首都。在一个上千万人的茫茫都市里,有了出发点和落脚地,有了朋友亲人可投靠,那种感觉真好。
泽原也就不再劝他。领一行人出来,又截住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跟着自己的车,到北大西门。周末,从城里往西北方向游玩的人很多,车子堵塞得以10迈速度蜗行。这是高峰时间北京路上常见的速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行驶后才到了北大,将车停在中关村硅谷,然后他领众人步行进去。到了门口,门卫保安一见他们这群人进城民工模样,一下子来了劲,盘查这盘查那,为难刁难,说是不可以随便进。泽原说出了自己从前一个住在朗润园的教授的名字,说是要报考他的研究生前来拜见。小门卫又手一指:“他们都是见老教授考研究生的?”泽原心里生气,嘴里顺口说,是给教授家找的保姆。小门卫看折腾得差不多了,后面又跟上来几个家长带孩子的,这才把他们一伙人放行,忙着去诘难下一伙。泽原回头一看,三嫂一家娘儿俩似乎面有愠色,可能不满意他刚才说的“保姆”一词。泽原只好干笑一声,解释说,这些小门卫,也是衣帽取人,见人下菜碟。我要不那么说,他且拿人解闷,问个没完呢。
一句话,算是把刚才的事情搪塞过去。
等到听见校园里蝉声蛙鸣,见到满池湖水莲花,众人这才把刚才不快情绪彻底忘却。一墙之隔,却是天壤之别。车水马龙喧嚣声给远隔到了几尺墙外。三嫂惊呼:“这旮哪像个学校,这简直就像个公园!”
北大之大虽不在校园,但只有眼前的校园之美才能把外地的亲戚们震慑。其它像心胸之宽、视野之博之类抽象的概念,摸不着,看不见,没法跟亲戚们解释。未名湖,三角地,大讲堂,斯诺墓,图书馆,操场,苹果园,网球场……总是让人目不暇接。一路上总是遇到打着小旗游北大的各种旅游团。也有许多散客,通常都是家长手里牵着孩子,兴致勃勃满怀憧憬地逛游。
北大的景致也是百年不变,变的是这里的学生。校园里的学生永远都是新的。未名湖边,总有男女学生手里拿着书本谈着恋爱,一边把亲热动作做得肆无忌惮。网球场上也总有一条条美腿在矫健地奔跑,美得让人怦然心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仍有几个高年级男生抱着吉他在那里唱歌,唱的却已经是2004年走红歌手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