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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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更新:2021-04-13 22:55 字数:4706
姑娘的话果然有威慑力,当妈的立刻住嘴不说了。小燕的话给泽原留下几分好感。他也对北京站前的秩序不好、没给亲戚们留下第一眼好印象而感到遗憾。以前他也有着一样的抱怨,希望市政府能够迅速治理,加大整顿力度。后来有机会到印度、埃及、尼泊尔、土耳其转过一圈后,他才明白,整个发展中国家,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像开罗、新德里、加德满都、伊斯坦布尔这些城市,都是一样的人口多、环境差,司机开起车来比我们还要野。相比起来,北京算是好多了。要想打造成国际化的现代大都市,恐怕得下辈子。
这样的自我心理安慰更助长了他的优柔寡断、悠然自得脾气。他一边劝解他们稍安勿躁,一边随拥挤人流缓慢向前移动。他发现那个考生林耀宗的大眼睛总是不时悄悄注视着自己,每逢跟他的眼光不经意碰上时总是迅速而又慌乱躲闪开去,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林耀宗尾随他身后,如影随形,他做什么,他就干什么,总是沉默寡言,不声不响照顾着这一群老人和妇女。不知怎的,泽原觉得林耀宗这个孩子很像当年的自己,敏感,安静,总像满怀无限心事,一双无比清澈的大眼睛,静悄悄地打量着周围一切,好像事物任何微小的细节都在他的注视之中,并且都能在他心中引起涟漪。
终于他们钻进了两辆车,相跟着一起驶向泽原单位所在地。他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位置。机关大楼静悄悄的。今天是星期六,不会有同事们看见他率领的这些乌合之众,面子上不会受损。只有门口站岗的小战士和收发室老头对这一行民工团体产生几丝疑惑。泽原处长跟他们打过招呼,上前解释一番,他们这才很客气地放行。亲戚们一见到门口把守站岗的战士,和办公大楼壮观威严的气势,仰视之情才随之升起,好像刚刚找到一点对北京、对国家机关的崇拜感。那个三嫂,也一扫刚才在车站时的鄙夷之色,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跟着往里走。
泽原领他们到办公室里。开了门,让他们落座,招呼他们喝水。办公室不大,进来六七个人一下子就显得壅塞。泽原也顾不得太多,赶紧拿出自己的通讯簿来联络。他把能想到的各种住宿资源都想一遍。认识的几个酒店老总,对于亲戚们这个消费团体来说,似乎用不上。又想到几个熟人有可能有中档旅馆的信息,一看这个时间,才早上七点来钟,又是个大周末,给人家里打电话不太合适。索性找出标有各种电话及旅游信息的北京黄页,按图索骥。
很不幸,所有中档旅馆都满员。好多年不接客,行情什么样都不知道了。这些年来,泽原所在的机关会议往来都已经程式化,有专门接待处,根本不用个人操心,一下子由他自己接待这么多亲戚,还真有点懵。七月流火,按理说现在是北京最糟糕的季节,气候闷湿,挥汗如雨,但是望子成龙的家长们还是不辞劳苦,趁着暑期,纷纷领孩子来旅游,硬是把它打造成旅游旺季。不说别的,只说二舅家这种刚刚致富有了一点积蓄的家庭,也会想到要自费出门游玩,可见中国人的日子跟从前比还是过得翻天覆地。
半个来小时过去,没有任何结果。一看时间,不能再悠荡了。想了想,索性问起三星以上酒店的客房情况。还好,满的只是那些中低档旅馆。凡是上星的酒店都有空闲。找到一家离市中心近的,问了价格,打完折的价格每间房不到300块。泽原在心里迅速算了一下,假如一行人住四晚,三个房间,房价算下来,大概也还行,能够承担得起。这么大一个旅行团,接待一次,几千块钱总是要花的,就算是为母亲尽孝心吧。
订好房间,率领一行人出来,打车,仍旧让两辆车司机相跟着,到了星辰大酒店。车顺着坡道上去,直接停在了酒店门口。有门童过来给拉开车门。进了酒店大堂,迎面扑来阵阵冷气,夹杂着花木的葳蕤芬芳,跟外面炽热的世界截然两重天地。泽原让亲戚们坐在沙发上等待,自己去办理入住手续。亲戚们却立在当地,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二舅过来,说:“泽原,那啥,俺们不用住这么好,住这么好干啥。”泽原安慰说:“算不上好,只是一般水平。二舅一家头一次来北京,晚辈应该尽一下孝心。您就放心住下。”他这么说,其实也是在表示费用是由他来付,免得他们担心。
办好入住手续,拿了钥匙,一行人这才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到了15层,找到各自房间,泽原又教他们如何用卡开门,如何插卡取电等等。一应事情嘱咐好,泽原让他们各自先回房休息一会,先洗漱一下,然后一起下楼吃早餐。二舅说,“不用休息。饭也不吃了。俺们在火车上已经垫巴点了。”泽原说,“早餐是免费的,还是吃一点。免得待会儿出去玩时半道上饿。”听说是免费的,亲戚们不再有争议。
在二舅和林耀宗的那间屋里坐下,泽原给自己泡上一杯茶,这一大早晨紧张的心情才算缓解过来一些。二舅和林耀宗两人转悠来转悠去,隔壁两个屋子的娘儿四个也互相窜来窜去,忙着里外查看房间设施,还不住从15层窗口往外眺望。泽原则坐在那里给家打电话,告诉妻子不必准备,已经安排亲戚入住酒店,今天自己就带他们在城里转转。梅梅虽然已经事先将书房、客房和保姆间都整理出来,准备迎接二舅一家三口人,但那纯粹是拧着眉头干的。听说他们不去住,梅梅“耶——”了一声,像是要欢呼,又忙用手捂住嘴巴,声音憋闷着假意嘱咐:“老公耶,不要户外活动太多,小心中暑哦。”泽原说声“知道”,便挂了电话。
结束跟梅梅通话,还未等给母亲打电话汇报,母亲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二舅他们到了没有。泽原说,到了,已经接进宾馆。但是来的不是三个,而是六个。母亲一听,也惊讶地“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在听说了人员组成后,才说,“肯定是那个老三媳妇作怪,在家里她就处处咬尖,贪小便宜,听说老头老太太只带孙子上北京不带她家闺女,怕吃亏,娘儿俩也跟来了。你看吧,整个路上肯定一分钱不花,净吃老头老太太的。”
顿了一下,又说:“怪了,老二媳妇老实巴交的,怎么也跟去凑热闹?肯定也是三媳妇撺掇的。这一家人,可真是的。”
母亲说到这里,颇有些后悔,没想到一下子给儿子添了六口人的麻烦,很有点过意不去。
泽原说,“妈您就别操心了。既然来了,我照应就是。”
妈妈不无担忧地说:“能行吗?回去可别让你媳妇给你摔小脸子。”
泽原说:“没事,妈您就别管了。”
妈妈对泽原前妻怀有好感,尤其前妻带走了大孙子,更像是把她心尖都揪走了一样,让她没事就念叨。她一直不认这个后娶的小媳妇,固执地认为是这个小狐狸精拆散了儿子一家,靠年轻美貌把儿子吓唬住了。梅梅也没心没肺,不太懂得讨好接近她这个远方的婆婆。就因为这,泽原再婚后跟家里父母感情上有了一定程度的疏远。他也极力想弥补这个缺失。对于泽原来说,四十岁一过,他的欲求就已经很少了,只是想着怎样尽好人生的责任,送走老的,养大小的,平平安安,干完余下的十几年工龄。四十以前他还兴致冲冲,一心想在官场上再能进阶,然而,经过一场婚变的打击,尔后跟现任妻子一番从零开始的重新打磨,待到他们将房车必备的所谓“白领阶层”的幸福生活建立起来之后,一切对生活的热情也都随之消耗尽了。蓦然回首,泽原发现,原先那种干事业的青春理想已经跟他相距甚远。剩下的,全是务实的考虑,诸如怎样还清按揭房款,怎样凑齐被前妻带走的儿子将来的出国留学费用,跟梅梅还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等等,总之,都是极其琐碎,极其形而下的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二十年前的省高考状元,重点大学的高才生,曾经无比自负、高傲,动辄将“我们北大”挂在嘴上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年人,不知怎么,一晃,就成了兴味索然的中年模样。
放下电话,看见他们爷俩还在屋里胡乱转悠,衣服也没换,脸似乎也没洗,二舅还穿着跨栏背心,林耀宗的头发依旧滚得乱糟糟,毫无秩序地朝天而立。泽原心里有些不快,不知这半天他们都忙活了什么。趁着二舅又走出去的工夫,泽原把林耀宗叫过来,说,“耀宗,你去问爷爷带没带件短袖衣服,出门总穿着背心不好看。”林耀宗点点头。泽原又假装不经意地夸赞说:“小伙子,身上这件T恤不错,迪拉多拉?还是意大利名牌呢!再把头发梳一梳,就跟这件衣服更配了。”
林耀宗脸一红,低头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时,立起来的头茬已经用水压了下去,梳得服服帖帖。见他爷爷进来,他又喊爷爷换件衬衫。他爷爷说,“换衣服干啥?我昨天来时才穿上的,不埋汰。”林耀宗说,“不是,爷爷,穿着背心,在宾馆里出来进去不文明。”他爷爷有点不情愿地说:“不文明啥?这还没上北京大学呢,就嫌你爷爷不文明啦?这要是上成了,还不知道怎么嫌弃你爷爷呢。”嘴里一边磨叨,一边还是听孙子的话,顺从地从黑挎包里找出一件土褐色T恤换上。
他们喊上隔壁房间四位女宾,一起到二楼吃自助餐。女人们也仍旧是穿着火车上滚了一宿的衣服,所不同的是,三媳妇和小丫头脸上又化了一层妆,抹得白惨惨的,大概是粉底抹得太浓,没化开。一进餐厅,三媳妇仍然不失时机地显示她的见多识广,大着嗓门招呼着快来拿这个快去盛那个,每次都把盘子填得满尖。泽原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又把林耀宗叫来,悄悄让他去告诉大家,吃多少拿多少,一次不要拿太多。
终于聚拢着团队在一个桌子上坐下。饭桌上,他问他们想去哪儿,都有什么打算。二舅说你看着办吧,俺们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看看北京大学。三媳妇插话说,俺们想看天安门,想登长城,吃北京烤鸭。泽原笑笑,没搭茬,又问他们准备呆几天,他好去订票。显然,亲戚们对刚来就问啥时候走不太习惯,感觉像是要撵人,二舅一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说:“那啥,泽原,俺们知道你挺忙,俺们呆两天把北京看看就走,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泽原知道二舅误会了,忙解释说:“现在是旅游旺季,要提前一周订票才行。”二舅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又是看着办。一看着办,反而不好办。泽原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接待能力顶多能抗住他们在宾馆住四天。再多,就不情愿,有点冤大头的意思。在机关里从来都是公款出差旅游,他还从没有过自费花钱玩的经历。这次算是意外吧。
等到众人吃饱喝足了,想了想,还是就近,先领着他们去故宫北海。通常,这是外地人来京要看的第一站。出租车在天安门前不好停,他索性领着众人坐地铁。地铁里也拥挤不堪。买好票,挨着个数着人头进去,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挤进车厢,又把他们都安顿好站稳。列车缓缓启动,眼前登时一片黑暗。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似乎已经动用了最大电能,吹出来的风却也还是热的。泽原神情漠然,带着一个中年人固有的厌倦和疲惫,裹挟在沸腾的生活、沸腾的地铁车厢中间,像一个盲叟,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茫然听着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生活过二十年,就有理由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想想刚来北京那会儿,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亲戚朋友走马灯似的来,他曾经在一个月里领着四去颐和园、圆明园,五进故宫,六下景山和北海,顺带着走遍了王府井和西单。那是多么大的热情和新鲜!二十多年过去,积累起来,这些固定景点也去过百八十趟,神圣感大大降低,早已经没了感觉,再一提起这些景点,有时甚至都想吐。颐和园的假山假水尚可常去消暑纳凉,而像故宫这种寸草不长的地方是最能惹人呕吐的。
吐也得进去。对于新一拨亲戚们来说,这毕竟是他们来北京的第一次,第一次跨过金水桥,第一次走过毛主席像,第一次进了天安门,第一次进了红彤彤的故宫。他还能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时的感觉吗?他那时的感觉就是:天安门怎么能是一座建筑?它应该是浮在天上的一座圣殿,悬空漂浮的一座天庭,而不应该是一座殷红殷红的落地砖木建筑。而且,它的里边,竟然装着古代的皇宫。太匪夷所思了!
当天安门城楼映入眼帘时,又是那个三嫂首先惊呼:哎呀妈呀!这就是天安门哪!
然后她就没词儿了,泽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